城东许宅
许安阳身上盖了厚厚的毯子,卧在窗边的榻上,外头庭院中深深浅浅的颜色一概覆了白,瞧着是干净,却也冷清。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先生何必叹气。”
有一老妇的声音缓缓从外头廊下传来,许安阳侧目,见着她独自一步步地过来,心里头不免泛起一阵酸涩。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也跟自己一样,成了白花花的老人家。
阿墨是笑着来的,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只食盒。
许安阳看着她将盖子打开,里头摆着一个个五颜六色精致地不得了的糕点,一看就令人食欲大增。
他伸手掂了一个,放到嘴边尝了一口,忍不住称赞道:“哪里来的糕点,还不错。”
阿墨淡笑:“先生不妨猜一猜。”
许安阳手里还剩下半块糕点,只见他左右转了转,乐道:“总不能是廖相喊你送来的……”
“不是廖相。”阿墨笑地温和,同样掂了一块紫薯糕,却还没打算告诉他答案。
“那就是喻家那小子了吧?”许安阳又猜。
“先生向来聪明。”阿墨点头,解释道,“听说喻家少爷和陆家少爷近来搭伙做起了生意,沈家那位县主也掺和了进去,热闹的很呢,近日正好在长街上请人试尝,正好也送了一份到廖相和先生府上,我适才正好要从相府过来,便顺带捎了过来。”
“呵,做生意?”许安阳玩笑似的看着这一食盒的点心,“阿墨,你觉着喻家那小子到底是要做什么?”
“先生不觉得,喻棠少爷很像是年少时的您自己吗?”
阿墨答非所问,见他吃完了一块糕点,便为他起身去倒了杯茶过来。
“这把年纪了,还要你伺候我。”许安阳从她手里接过茶杯,小心吹了吹,见她还站着,蹙眉道,“快坐下吧,喻家那小子,心里头藏的事可比我多多了,我年少时哪里比得过他。”
“心里藏的多,面上做的也多了些。”阿墨接了他的话,依言坐下。
许安阳摇摇头:“所以这小子可是连我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尽出风头了。”
阿墨垂首:“我听说,今日午前,喻家少爷本也是在永定河边上的,后来,被太孙的人喊走了。”
“你看,招摇!”许安阳像是个抓住了人家把柄的小孩儿,语气中带了十足的得意。
阿墨迟疑了一会儿,道:“其实,也不一定,太孙这事,恐怕还是和沉船那事有关。”
“话说,东郡沉船那事,阿墨有什么看法?”许安阳总算认真了。
阿墨闻言,疏着齐整发髻的脑袋转向了窗外,语气中透着外人不易察觉的哀伤:“陆大人与王大人既已回京,想必案情已是有了突破,如今牵扯进来的,已有东宫与薄家,但是这两个恐怕都不是真正的主谋,只怕再牵扯下去……”
“只怕再牵扯下去,还会有西南药王谷。”
许安阳苍劲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讲话,让面对着窗外已僵硬了许久的阿墨难得地动了动,她面部肉眼可查地颤了颤,问道:“先生,林家,能摘干净吗?”
许安阳静静地看着她,她也毫不避讳,直视着他的目光,两个华发苍苍的老人,就这样在冬月皑皑的暮雪下,相顾无言,却又互相明了。
如今的西南药王谷,姓林,林霜降的林。
宏正十八年,林霜降追随东郡王陶勋,在惊鸿台上行刺未遂之后,被当众万箭穿心,两年后,东郡叛乱平定,林家惨遭灭门。
没有多少人知道,如今西南药王谷的林谷主,便是当年林家灭门惨案的漏网之鱼,由当时年少的许安阳和廖岑亲手放走的,唯一一个幸存者,林昼。
许安阳闭目,满脑子都是当初见到林霜剑时对方那副风华绝代的模样,就因为那一眼,到如今,他都未曾走出来。
所以他不会去害东郡林家的后人,哪怕是对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些什么,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还会给人家擦屁股,可他知道,他做这些的同时,阿墨也从来都没有闲着。
这个从小就被他送到了廖岑府上的小丫头,被他从东郡救回来的时候,才七岁。
阿墨从前叫乔京墨,是东郡大将、陶勋的左膀右臂,乔京珧的妹妹。
乔京珧战死的时候,乔京墨还是个小女孩儿,从前那个整日里就喜欢缠着林家姐弟咿咿呀呀学唱戏的小姑娘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许安阳最后找到她的时候,她都没有哭,一张污秽不堪的脸上满是沧桑呆滞,眼神空洞无力,像是被拔干了灵魂。
许安阳带着她回京城的时候,她已经从一个只会哭闹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会安静行礼、绝不多言的木头小美人。她的唯一一次破功,是在许安阳递给她那盏属于东郡王府的宫灯之时,她抱着那盏故乡宫灯,跟抱着个宝贝似的,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失态的样子,廖相把她培养的很好,如今的每一个人,都只知道她是端庄大气的相府姑姑,而不是刁蛮骄横的东郡将军府大小姐。
乔京墨活不下来,活下来的只能是阿墨。
可是再能隐忍的人,见到故乡的人,听到故乡的事,也总会有些触动。
林峦在京城的时候,阿墨从来都只会背地里默默地帮着,如今这样挑明了求到许安阳面前,倒还是头一次。
因着东郡沉船这事,实在是闹大了。
在大理寺忙了个通宵、刚沾到家中座椅的沈贺年闭眼没一会儿,就又勉强睁了开来。
眼前自家妻子喻云斐正亲自端了汤碗过来,温柔地对他笑道:“这是刚熬好的安神汤,在大理寺忙了一整晚,累坏了吧?”
“嗯。”沈贺年接过,仰头一口饮尽,随手将碗放到了一旁,他执了妻子的手,问道,“阿璟去哪了?”
“同荆家小姐还有喻棠出去玩儿了。”
“这样……”沈贺年喃喃,继而问道,“我近来公务繁忙,家中诸事,都得靠你操持,你劳累了。”
“说的什么话,咱们夫妇一体,不谈这些。”
“好,不谈这些。”
沈贺年想起,自成亲起,他便没有再好好地同妻子一块儿散过步了,新婚之时倒还好,倒是进京之后,朝堂之事繁多,再加之他先前从未到过京城,一切都得打理应酬,不免就有些力不从心,对妻子和妹妹的关心也不够。
于是,难得白日里有了空当的沈家大少爷拉了妻子的手,借着外头尚未融化的残雪,跟妻子难得地赏了一回庭院雪景。
“难得小丫头不在,咱们好好走走。”沈贺年笑道。
喻云斐自是乐意,她亲昵地挽了沈贺年的手臂,跟在他身边慢慢走着。
不过,成日里忙着公务的沈贺年就算是闲了下来,散步的时候想的事情也是公务,加之他想起自己身边的这位妻子,当初也是安康城里出了名的才女,对谈案子的心思便更重了。
“那日灵泉寺,你与阿璟同在,当时太孙妃可有何异于寻常的举动?”他走了半圈不到,嘴上便忍不住谈起了这事。
喻云斐怔愣了一下,知道他这是还放不下案情,便顺着他道:“哪有什么异常的举动,那样的情况下,做什么害怕的样子都是正常的。”
“可她若是不害怕呢?”
从未想过他会这么问,喻云斐顿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不是害怕,那是……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木讷地问道。
沈贺年见她是吓到了,忙扶住她,叹一口气道:“罢了,我也不想瞒你,照陆大人带回来的消息看,那个贼人,多半是薄家的旧人。”
“薄家的旧人?”若说方才还只是揣测,此时的喻云斐却是真的吓到了。
“嗯。”沈贺年点头,“陆大人从东郡的沉船上发现了半块薄家的玉佩,那玉佩是薄家老夫人给自己两个孩子的满月礼,薄老夫人一儿一女,所以玉佩,一半在薄翌身上,一半在如今的太孙妃身上。”
“那沉船上那块?”喻云斐心里已经有了底,但还是想听他亲自告诉自己答案。
沈贺年再叹气:“是太孙妃的。”
堂堂太孙妃的玉佩,出现在沉船案的现场,而疑似从东郡沉船上逃回来的嫌疑人,却在京郊寺庙上挟持了太孙妃……
可是不对,他那日明明可以偷偷逃走,为何要挟持薄令烟,引来那么多人的主意呢?虽然那日她和陆声声都带了不少的手下,但都只是自保罢了,可没下令要他们主动去找什么人抓来。
是阿璟!
喻云斐想起来,那日还有一批手下跟着阿璟,若是阿璟发现了那个贼人,还叫人围住了财神殿,那就说得通了。
不过那日在山上的还有张家的少爷和晋王府的小姐,说不准是他们叫的人也不一定,但总归是有人发现了他的,不然,他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
还是不对,喻云斐又想起来,那日事发之后,太孙来的那样快,恐怕早就等在附近了,不论旁人有没有发现他,他都是不可能安然无恙地走掉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六级考完啦!慢慢地开始解释沉船案原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