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明翰郊外的夜晚月明星稀,天宇深沉,冰冷的月光洒在大地上,显得模糊而朦胧。这是一片安静的医疗工业厂房,在万籁俱寂的郊区夜晚显得冰凉而没有人气——工人们早就下班了,偌大的厂区唯有巡逻的保安们打着手电筒搜索着。惨白的手电筒与红外摄像头徐徐地转动着,显出一种机械化的冰冷和戒备森严。
一辆车缓缓地驶入了厂区——那是一辆大卡车,车厢上漆着“伊丽莎白医院”的字样,新崭崭地反着光。卡车在门口停住了,一个保安警惕着牵着狗走了过来:“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开车的司机懒洋洋地不怎么在乎地没说话,副驾驶上的老护士用严厉的目光瞪了那个保安一眼,肃然冷峻的眼神从那口罩后刺了出来:“紧急情况,我们需要早上检查完的那批设备。”
这种事情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保安习以为常地应了一声,接过了护士递过来的身份卡,在手中的设备上刷了一下,又将设备递了过去让老护士刷了一次指纹。等检查结果确认无误之后,他才舒了一口气:“最近的原材料断货了,如果伦敦那边不再补货的话,你们医院也买不到材料啦!这真不是一件好事,我可不想再失业回家。”
老护士显然不是多乐意聊天的人,她冷冷地盯了保安一眼,闭上眼没有回应。保安也习惯了,耸耸肩,回了保安室将大门打开。卡车缓缓地开了进去,开车的司机这才开口了:“真是吓了我一跳……我差点就掏枪了,雪莉,你是怎么弄到指纹和身份卡的?”
打扮成老护士的李明夜转头冲他眨了眨眼,棕色的眼睛闪出一丝笑意:“这不值一提,我的格莱森老伙计。把一切纰漏都设想一遍解决方法是一位逻辑学家特有的本事,这个本事能帮助我们不至于在大门口就触发警报。”
现任伯明翰警察局的督察特白厄斯·格莱森耸了耸肩:“你可真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我们现在朝哪儿开?”
“左边,转入第四个岔口,进地下车库。”
“……看起来你把这里的情况都记在你的脑子里了,虽然我知道这样做有些笨,但我还是想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在早上已经来过一次了,亲爱的格莱森老伙计。”李明夜咯咯笑了起来,神色轻快,“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我怎么会忘记,这就是傍晚的事情……”格莱森嘀咕道,“有人报警说有一场极为严重的谋杀案,我就带队过去了,到那儿一看……嘿,得了,我的女神雪莉·李坐在‘谋杀现场’喝着咖啡,这可真是太刺激了。你不是回中国了吗?”
“我想你知道我那一套方法,如果我告诉你,那个被我打倒在地,并让我报假警声称被杀害的男人就是早上开车过来的那个司机,我认为你应该不会感到太惊讶吧,格莱森。”李明夜捏了捏自己的指关节,随后把自己的手指伸了出来,厂区的灯光打在她的手指腹上,指腹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腊膜。“而指纹则来自于一位慷慨大方的殷勤女士的馈赠,我希望在我们的行动完成之后,你能在审讯之前好好地安抚一下这位女士——我早上使用了她的身份卡查了一些资料,选定了这个可爱的‘医疗设备加工厂’的地点,而在见到你的前二十分钟,这位女士不介意将她的身份卡继续借我用一晚上。”
“……”格莱森沉默了片刻,“雪莉,作为一个警务人员,我必须得说一句……你算过你违背了多少条法律吗?”
李明夜挑了挑眉,轻笑一声:“违法?雪莉·李是不可能违法的,因为雪莉·李现在在北京呢,我的朋友。”
一个小时后,遥远的伦敦近郊,一座灯火通明、华美高雅的巴洛克风格的庄园之中。
安德雷西亚·麦昆轻轻地拂了拂自己脸侧的长发。她的视线从彩绘玻璃窗口飞了出去,目光隐含眷恋地扫过眼前的喷泉、雕塑、大片大片的玫瑰花丛和姿态俊秀的园艺植物。这些共同盛放的美景拱卫着麦昆家族的主宅,勾绘出一副古老贵族的盛世华丽。
她的左侧耳朵的耳舟处仍旧有些红肿——一根女性打耳洞时使用的耳针钉在那薄脆的软骨上,犹自凝固着痛苦的血迹。这是她刚打了没多久的耳洞,在被关进这一间华美的卧室的时候,她的耳钉还曾被人强硬地拔下来检查过,这也导致了她的伤口现在仍然有些发炎。作为一个医生,安德雷西亚觉得如果任其发展下去,或许会十分不妙的。
幸亏她不用再继续隐忍下去了……希望一切结束之后,她会来得及在上班之前给自己的耳朵做个消炎工作。
安德雷西亚悠然自得地望着眼前的风景。过不了多久,她听到了外头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行色匆匆的脚步声所到之处惊起了无数的尖叫,但却很快被控制了。最后,这些人停在了她的房间门口,外头的人试探性地摇了摇门锁,随后就听到了几声剧烈的撞击声,终于——这些天困住她的所有障碍被轰然破开。
全副武装的警察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那不是一般的警察,那是凶杀及重案调查部与皇家检察署,甚至还有特工。而打头的那个人开口问她:“你是安德雷西亚·麦昆?”
“是。”
“你举报你的叔叔对你进行非法拘(防和谐)禁?”
“这很明显。”
“你的叔叔,苏格兰事务大臣休·麦昆为什么要拘(防和谐)禁你?”
女人终于微笑了起来。她的眼神扫过了这些来“营救”她的警察,神态自若,风度娴静优美,但她那有些苍白的面容却显得有些忧郁:“这是一个很长且黑暗的故事,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我才能把话都说出来,不是吗?”
夜幕之下,一道道路灯犹如沉默的护卫,守护着那一条条四通八达的公路。m1公路两旁,其余的景色全都隐没在黑暗之中,显得荒僻而静默,而公路上,一辆卡车正在狂奔——那是真的狂奔,卡车的最高时速比起轿车来是差不了多少的,但看起来其惊悚程度超过轿车飙车数倍。
“兵贵神速啊,格莱森!我不可能等着你吐完的。”抖动咆哮的驾驶室内,李明夜懒洋洋地讽刺着坐在副驾驶上的格莱森。此刻她去除了所有易容,一头黑发的东方女郎眼中精光四溢,敏锐地注意着公路上的每一丝动向。“说真的,你很不卫生,我的老朋友。”
格莱森虚弱地把自己的头从车窗外拔回了驾驶室内,可怜的警官先生面色青白,眼眶泛红,嘴唇哆嗦:“这条公路有限速的,你……不行,我一定要让人吊销你的驾照!”
李明夜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开车的又不是雪莉·李,而是一位‘查无此人’小姐,你凭什么吊销我的驾照?我在北京!”
格莱森被噎地又是一个白眼翻了出来。他也不敢再说,生怕此时因为无人束缚而极为恣意的雪莉·李变得更难伺候——她根本就是非常在意自己被遣返的事情的吧!她明明就是在抒发怨念!不要以为摆出那种平时的高高在上的傲慢样子他就看不出来,他可是个敏锐精明的督察!
格莱森喘了一口气,此时车厢中传出了“砰砰”的几声敲打,他扶住额头,无奈地拿起了对讲器:“怎么了,凯恩斯?”
对讲器中传出了一个隐忍的颤抖的声音,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一样:“督察先生……请适度放慢车速,我们营救出来的那位受害人并没有彻底代谢掉体内的药物,这样的行驶过程会对她造成伤害的……”
——“你们只要将她的头部、躯干、四肢保护好,不要使其碰撞到车厢,就不会造成更多伤害——或者说,即使有,也在可控范围之内。我记得这次行动中有一位伯明翰警察局的法医?希望你能更多地发挥你的医学知识,即使是法医,对于人体结构与重点位置应该也是有一些专业见解的。”李明夜的声音平静到冷酷,在车辆的轰鸣声中显出冰封般的质感。“等到了伦敦,我希望这位受害者能够彻底清醒,并能作为证人而存在,你们能做到吗?”
“就不能稍微缓一天吗?”一阵沉默之后,对讲机的那一头换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受害者有中度营养不良,而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药物过敏、被什么药物麻(防和谐)醉了……我是个法医,而不是医生。”
“走走脑子,我们带走受害者时给她注射的是丙泊(防和谐)酚,我需要你做的只是尽快帮她度过困倦期并恢复思维能力。”李明夜淡淡地说道。“我理解你们在后车厢中颠簸的处境,也希望你们谅解我迫于无奈之下的选择——如果我们能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伦敦,那么我们能救出至少三百多人呢,想想你们的警徽,先生们!”
四十五分钟之后,伦敦郊外的某一处看似废弃的厂房之外。此时的天边悄然泛起了些许的亮色,时间已经是星期四清晨的四点五十分,而沉寂在夜幕之中的遥远的伦敦不夜城仍是光色流丽,犹如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
一片黑暗荒僻的夜色里,站着一群荷枪实弹的黑衣人。他们穿着粗壮的防弹衣与头盔,戴着面罩,显得粗笨不堪。但他们极为安静,默默地站在原地时简直没有活气,连呼吸声都细不可闻。
“我再重复一遍这一次的行动。”一个同样全副武装的男人站在前头,冲他们低声肃然道。“我们的首要目标是第一时间切断‘猪圈’与外界的联系,控制所有的‘饲养员’并将其带走。我们没有营救任务,所以不必理会受害者,营救任务是另一边的事情,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十五分钟之内彻底瓦解‘猪圈’的防御。”
“是!”整齐的齐声低喝,干脆利落,犹如一个人发出的一般。
他们随即就散入了黑夜之中,唯独领头之人静立了一会儿,手指轻放在喉式对讲机上,轻声道:“霍尔得芮斯公爵大人,一切都如计划进行。”
过了片刻,领头之人听到了一声短促、浑厚的轻笑声。这位在英国近代史上罕见的实权贵族、英国唯一的私人军队拥有者,轻轻地笑了出声,淡淡地说道:“干的很好,斯诺。你该让我、让下议院那些人看看——我霍尔得芮斯家族的人,可不是只有与游客合影一件事情可做。即使是私人部队,你们也是军人,而不是那些观赏品!”
同样富丽堂皇、古朴庄严的霍尔得芮斯庄园之中。
霍尔得芮斯公爵坐在他庄重的办公椅中。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有着一张最符合贵族阶层的庄严而肃穆的面孔,狭长的眉目与尖锐的鹰钩鼻衬托得那张面容犹如花岗石雕塑一样,具有极度的威严感。但此刻,这位骇人的大人物却对着对面的男人露出了一个堪称平和的笑容,他淡淡地说道:“我得感谢你啊!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你至少在行动之前,愿意来我这里和我通个气。”
宽大光洁的办公桌对面,是永远微笑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这位在这几天中备受质疑的mi6掌权人、几乎可以称之为被政治迫害的“南极洲”,此刻一扫这几日以来的冷漠憔悴,重新展露出了他那在必要时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面具。听到了这句话,他挑了挑眉,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显出了礼貌而淡薄的姿态。
“自从六年前,鄙人就一直蒙受公爵大人的关照,到了这个时候自然该投桃报李。”迈克罗夫特不亢不卑地直视着霍尔得芮斯公爵,神态甚至称得上真诚。“让麦昆家族被苏格兰场和我毁灭,与让他们被您毁灭……这可是不一样的两个后果。”
霍尔得芮斯公爵轻轻地嗤笑了一声:“麦昆……哼,麦昆。”他那严厉的脸庞上现出了深切的痛恨与鄙夷之色,“他们是一群践踏法律与生命的蛀虫,玷污了贵族的荣光,简直令人作呕。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想好如何说服首相。麦昆们一向跟着首相走,这在内阁已经不是秘密了。”
迈克罗夫特微微一笑:“这要看首相的选择了……他是为了保麦昆而得罪大部分下议院的议员,接受‘不信任议案’的结果,被迫辞职——又或者是壮士断腕呢?”
霍尔得芮斯公爵瞳孔骤然收缩。他沉默半晌,冷然道:“你要如何保证这一点?”
“查尔斯·奥古斯特·马格纳斯。”迈克罗夫特慢条斯理地抚摸着自己的黑伞伞柄,笑容悠然自若。此时此刻的迈克罗夫特真正露出了他那平和外表下的锋芒,他冷锐而犀利的眼神落在自己的伞柄上,若有所思。“这些年他可不怎么安分……”
“他不是你的人吗?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霍尔得芮斯公爵勃然大怒。
迈克罗夫特淡淡道:“谁知道?谁相信?”
是的,谁知道?谁相信?迈克罗夫特这几年虽然控制马格纳斯,但很少同他联系。即使是最眼拙的蠢货,都能看出马格纳斯的卑劣和无耻的野心,更何况是素来爱惜羽毛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呢?除了需要引导大众舆论之外,迈克罗夫特从不联系马格纳斯,这也导致了他对此人疏于控制,给了他反噬之机。
当然,马格纳斯临时的反戈一击也在福尔摩斯和李们的意料之外。这条毒蛇蛰伏了太久,甚至他们一时都没有想起这个人,也没有预料到这积蓄了几年的毒液究竟会有多恶毒。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这其中大有可为之处。
“像是查尔斯·马格纳斯这样的人,如果继续留在鄙人手中,恐怕会让其他同僚对鄙人心生不满。但这一次他背叛了我,选择了麦昆……如果麦昆仍旧盘踞在内阁和议会之中,那么马格纳斯自然也可以继续耀武扬威。但既然丧心病狂的麦昆家族被深明大义的霍尔得芮斯公爵派人捣毁了——那么,马格纳斯的存在才会让我们的议员们感到深切的不安。”迈克罗夫特微微侧过头,好似在回忆什么一样,他轻轻吐出了几个名字——那些都是这几日对他攻讦最多的几位官员。“比如林德男爵、皮尔斯部长……他们可都不喜欢这位马格纳斯先生。”
霍尔得芮斯公爵看着迈克罗夫特,冰冷而沉默的眼神中透出隐约的恐惧之色。事已至此,如果他还猜不出福尔摩斯的谋划,那么也太说不过去了。
麦昆们的倒台,会引发出多少狂潮,霍尔得芮斯公爵清楚得很。目前的议会一直不是很安分,他们致力于削弱贵族的权利与义务……尤其是下议院,那些平民组成的嚷嚷不休的麻雀,他们乐于见到又一个老牌贵族世家的倒台,并将其扩大到对整个贵族阶层的攻讦——他们甚至还提议削减皇室的用度!
所以当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在掌握了麦昆们的确凿证据之后,并没有自己知会苏格兰场,而是来找霍尔得芮斯公爵借兵……对于这一点,霍尔得芮斯公爵是真的松了一口气。身为贵族,他天然地站在自己的阶层考虑,如果由他来解决麦昆,那么至少能保证风波不会扩大——至少那或许只是贵族阶层自己在剔除毒瘤,而不是贵族们再一次被平民们剖开来审判。
所以他答应了,他只能答应,这位福尔摩斯先生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尚且稚嫩的特工了,他俨然已经是一个手段老练的政客。但当他听福尔摩斯说要将马格纳斯也与麦昆们捆绑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动容了。
这是真的要麦昆们死无葬身之地啊!
查尔斯·马格纳斯……这个喜爱炮制丑闻、四处挖掘贵族与政治家们的隐私的蛆虫,这个该死的卑鄙小人,甚至还曾经险些通过霍尔得芮斯公爵的私生子来掌控这位实权公爵。别人不知道,但霍尔得芮斯却是知道的,这几年下来,马格纳斯一直在福尔摩斯的麾下——而如今,毒蛇噬主,却不知主人已经张开了冷酷的捕蛇网,要将其扼杀了。
麦昆的累累恶行罄竹难书,任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动容的——哪怕是那些看不起偷渡客的贵族们,也会不齿这样残酷的行径。而马格纳斯这种人,如果一直在暗地里为麦昆效力,为麦昆们掌握众多勋贵官员的隐私和把柄,来收罗关系网……
那么在这种时候,谁还敢帮助麦昆?恐怕人人巴不得撇清关系、落井下石了!
你若帮了,你是不是麦昆们的同伙?你是不是也有不道德的把柄在麦昆和马格纳斯手里?
谁敢为麦昆们出头?——就连首相,也不敢!
马格纳斯恶名昭著,任何一个有点手段的官员贵族都知道这一点,甚至这几天下来,他们对福尔摩斯还真有些同情……而如今“真相大白”,恐怕人人自危,都在疑神疑鬼自己是否又有把柄在麦昆们的手里?
如果旁人要动麦昆,说不定他们出于恐惧,还会帮助一下麦昆家族,但要动麦昆的是他霍尔得芮斯,堂堂实权贵族,贵族们之中最有权力的标杆人物,动他一人就是与整个贵族体制作对……
既然如此,不如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
霍尔得芮斯公爵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慎重地打量着对面的男人,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南极洲”、“帝国心脏”、mi6历史上蹿升最快的天才……六年前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还是有些意气风发的稚嫩的,但现在,这个能一己之力掀起狂风暴雨、席卷政坛的男人,这个笑容不漏锋芒、手段老练狠辣的福尔摩斯,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忌惮。
“不用担心,公爵先生。我的……伞,永远不会指向您。”迈克罗夫特微微一笑,他甚至还拿自己的伞开了个小玩笑,显得非常轻松愉快。“我想见到的,不过就是贵族的话语权重新回到一位高贵的、配得上‘贵族’这个称谓的人手里,而不是那些污秽的东西在我国的领土上作威作福。”
过了片刻,霍尔得芮斯才轻轻颔首。他傲然地道:“那是当然。因为我是贵族,而他们……不过是垂死的鬣狗。”这位大人物收拢了所有的心绪,此刻他的态度自然,甚至还饶有兴趣地轻笑着问:“很快就到了星期四的早上了——再过几个小时就是内阁会议,我认为休·麦昆先生可能得缺席了。”
“那是当然的,公爵大人,而且这缺席恐怕是永久性的——看看伦敦郊外的那个‘猪圈’,我们会看到现于人世的地狱。”
伦敦郊外。
天色大亮,近乎料峭的阳光透着深秋早冬的清寒气息,浓润的湿意化作无数细小的冰锥,随着每一次的呼吸扎入肺腑之中。晨起的冰冷雾气缭绕在每一根草叶与每一棵树之间,犹如女妖的触手一般,湿冷阴寒到令人毛骨悚然。
格莱森郁卒地蹲在路边抽着一根雪茄——严格来说这是违法的,不过在场的人显然也没去管他。这可怜的伯明翰督察这一晚上受的折腾可比过去几年加起来都多,他脸色青白、眼眶黧黑,嘴唇泛白,手指甚至还有些哆嗦,而眼眶底下、嘴角旁边还有些许毛细血管破裂造成的血丝——很明显是剧烈呕吐过的一张脸,看起来特别憔悴。
他的身后是一排排看似废弃工厂的建筑,此刻被警察、医生们包围了,一个个简易担架抬出来,不一会儿就有一辆救护车开走,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就像一群正在工作中的勤劳的蚂蚁。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不忍和愤怒的神色,甚至有些脆弱的还一边工作一边擦着眼泪。
一个长相英俊的中年男人分开人群走了出来,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历经风霜的脸上显得有种极为明亮的神采——纯粹的、喷薄欲出的愤怒与悲哀沉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不断地从废弃厂房的地下室解救出来的偷渡客和难民,不由抿紧了嘴唇,半晌才沉痛地叹出一口气。随后他看到了格莱森,便点了点头,直接走了过来。
“嗨,格雷格。”格莱森有气无力地举起了烟打了个招呼。
“特白厄斯。”雷斯垂德苦笑着冲格莱森耸了耸肩,犹豫了一下,“还有烟吗?或者雪茄?”
“……”格莱森无言地抬头翻了个白眼,在裤兜里摸了摸,掏出了一张揉起来的纸巾,随后他摊开了纸巾,里头是一根有些皱巴巴的香烟。
“……”雷斯垂德打量了这根烟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拎了起来,“早有准备?”
“我只是在感慨雪莉的全知全能……你要知道,这根香烟可不是我抽的牌子。我问她要烟,她给了我一根准备好的雪茄和一根烟,还说:‘另一根是给雷斯垂德的,他会需要一点尼古丁来镇定他的神经。’我就只好说:‘格雷格戒烟啦。’她不为所动,把香烟塞给了我之后,接了一个电话就走了……然后我就蹲在这里,看着你们的人忙进忙出,等着预言家李今天的预言的实现。”
“好吧,那可是‘福尔摩斯和李’,嗯?如果哪一天,雪莉对我说:‘格雷格,我的塔罗牌显示你最近有血光之灾,所以最近这几天不要来上班了。’哪怕那几天是我升职的关键当口,我也会立刻请假的。”雷斯垂德勉强开了个玩笑,格莱森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声,然后他们就都沉默了。
苏格兰场的总督察与伯明翰的督察就这样默默地一起抽了一根烟,他们一个站着,一个蹲着,相对无言,背景是匆匆忙碌的下属和医务人员、健步如飞的医生护士与抬着担架的护工、警察。在这一片沸腾的喧嚣中,时不时有忍耐不住的、怜悯的哭泣声从那一群面对最残忍的死亡现场都面不改色的人之中传出来。
——麦昆医学研究中心里,所有见不得人的医学实验、所有最令人作呕、最丧心病狂的活体实验……就在他们的身后地下,不超过16英尺的地方。
那是一片从地狱中浮现到人间的地狱。
根据被雪莉从伯明翰救出来的受害者的供词,他们这一类“老鼠”之中,病弱的、幼稚的“小白鼠”会被关到这个地方,而身体强壮、没有什么疾病的“灰老鼠”,则会被医学中心筛选,为他们的内脏配型。
一个人有多值钱?
一个人有一个心脏、两个角膜、两个肾脏、不定的造血干细胞和骨髓……在麦昆们的眼中,他们的每一寸皮肉骨血,都贴着数之不尽的钞票。达官贵人们愿意为自己活命付出多少代价,他们就值多少钱。麦昆们用他们的血、肉、骨,来铸造出一道带血的关系网,用来庇佑日薄西山的家族。
当然,那些渴求性命的达官贵人们,倒不一定知道那些鲜活脏器的真相。他们只知道这些救命的希望是麦昆们筛选了难民营之后得来的,所以他们十分感谢麦昆们,在愿意为此支付一大笔钱给那位“捐献器官”的不知名难民们的同时,他们也愿意在自己的条件许可之下,为“尽心尽力”的麦昆们大开方便之门。
这是一张由血肉骨骼组建起来的关系网,每一寸都滴着浓稠腐朽的死血。
受害者告诉他们——其实她因为身体孱弱,本来是注定要进真正的“医学研究中心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在五天前被送到了伯明翰。
“或许是谁需要心脏、角膜、骨髓什么的,但还没准备好吧。”——受害者喃喃地猜想着,“我反正是活下来了……我活下来了。”
是的,她活了下来,即使受尽惊吓,即使经受折磨,即使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但她是幸运的,她活了下来,她揭穿了这令人发指的真相,她让这间地下室再度沐浴在新生的朝阳之下。
让这一切的罪恶大白于天下,让那无数双不能瞑目的双眼终于安详地合上。
雷斯垂德闭了闭眼,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却被那灼热的、逼近手指的热度烫了一下。他把烟丢在了地上,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笑:“特白厄斯,或许这么说有点傻……但我觉得,我这一生在今天没有虚度,哪怕我明天就要死了,我也可以告诉我自己,我没有白活这一辈子了。”
格莱森抬头看了看他,憔悴的脸上同样露出了一个骄傲的笑容:“没错。甚至到我死的那天,我说不定还能和我的孩子们吹嘘:我曾经和英国最伟大的人共事过。如果我需要定制我自己的墓志铭,我会给自己写上‘福尔摩斯与李的战友,为正义而战’。”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有些泛红的眼眶。他们相视一笑,又沉默了一会儿,雷斯垂德才重新开口了。
“说起来,你知道雪莉去哪儿了吗?”
“我怎么会知道?”格莱森耸了耸肩,“那可是雪莉·李,我可猜不到她去了哪里。”
在星期四的早上,无数的警察闻风而动。
在伦敦、在伯明翰、在曼彻斯特、在利物浦、在加迪夫……每一个荒郊野外的罪恶的据点被秘密地掀翻,为了公众考虑,这一切没有暴露于人前,但是早晚有人会知道,在这个平凡无奇的工作日的早上,有无数建造于人世的地狱被掀开了,暴露在阳光之下。
但是在此刻的伦敦,人人仍旧沉浸于凡尘俗世的熙熙攘攘之中。他们烦恼着堵车、税收、工资、家庭的问题,匆匆忙忙地在这座现代大都市之中生活着。他们还不知道,在未来的几天之中,将会有一次举足轻重的大地震,把他们自以为的一切都撕开。
mi6的审讯室中,冷白刺目的灯光自上而下地打了下来,犹如一捧彻骨冰冷的雪水迎头浇下。休麦昆衣衫凌乱地瘫软在椅子上,脸色苍白而绝望,眼眶因为激动而通红。
他此刻就像一个死人一样,就连突然响起的推门声,都不能让他有任何动容。
然而这种死一般的平静在下一刻被打破了。
——“好久不见……唔,准确地说,久仰大名?休·麦昆先生。”一个清亮娇柔,但因为疲惫与尼古丁而略显沙哑的女声悠然响起。
休·麦昆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门口。
这是一个东方女人。她披散着一头有些凌乱的卷发,一身古典而精致的条纹双排扣大翻领大衣与平底长靴,显得相当温文尔雅。但那因为奔波而有些苍白的面色、瘦削的身形与神采奕奕的双眼,让这个女人一瞬间有一种剑一般的锋利而迫人的气质。
雪莉·李……这是雪莉·李!
“你、你?”休·麦昆骇然,“你不是已经去中国了吗?”
李明夜清明的眸子上下一扫,唇角勾起了一丝笑意:“这真是我期待已久的一幕……这么说吧,麦昆先生,我的性格里有某种受到诅咒的成分,所有败在我手下的恶棍都痛恨我对于戏剧性的追求和热爱,因为这种性格,他们常常败得他们自己都接受不了。我得感谢你的表现,你让我感到了一种锦上添花的喜悦,为了答谢你,你可以问我问题,然后我会回答。”
“你可真是慷慨大方的小姐!”休·麦昆气极反笑,他恶狠狠地——呃,准确的来说,“恶狠狠”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表情了。他似乎想要冲过去生生咬死这位东方女人,然后将她的躯体焚烧成灰,再踩进土里。“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把你留下来的?”
李明夜眸光一闪:“是的。”
“他果然……勾结了迈克·李。这个该死的叛国贼,我……”休·麦昆咬牙切齿。
“准确的来说,我此刻的名字,叫做‘查无此人’,而雪莉·李则的确在北京。”李明夜懒散地坐到了他的对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很大胆的想法,但也确实很有用,不是吗?”
“你……你!”休·麦昆把手铐挣得“咔咔”响,过了半天,他才颓然一笑。“成王败寇,我认栽。但是请不要再侮辱我了,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我可不认为李小姐会来看我是为了嘲讽我的。”
“我只是个跑腿的命,麦昆先生。”李明夜撇了撇嘴,“而我现在的上级是迈克罗夫特,他显然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只是来问你一句话的——查尔斯马格纳斯,这个人手里的那些隐秘和资料……究竟是不是在你手里?你最好不要撒谎,麦昆先生,你知道我是学心理学的,我的微表情分析也很不错,撒谎会降低你的信用评价,等你出狱以后,我会让银行不给你贷款的。”
“这是污蔑!”休·麦昆勃然大怒,“不要以为什么东西都能栽到我头上,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是认为我就会是他的‘垃圾回收站’?我和马格纳斯没有半点关系,这一切都是因为麦克维提——詹姆士·麦克维提!计划是他想的,人是他找的,如果说早有勾结,那也是麦克维提和马格纳斯,而不是我和那两个卑鄙小人!”
“麦克维提?别开玩笑了,我可不知道他和马格纳斯认识,而且马格纳斯这种小人,就算要选择一个靠山,也不会去选一个数学教授。”
“一个数学教授?”休麦昆冷笑,他瞳孔因为激动而放大,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额角爆起了青筋,“一个数学教授?哈——一个数学教授!他才是这一次计划的策划人,是他要逼走你,还利用了我、隐瞒了我……我只想你离开英国,但他想要同时铲除福尔摩斯。这个卑鄙小人……他葬送了我的家庭,你现在告诉我,他只是一个数学教授?!”
面对着麦昆的咆哮,李明夜的回应则是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冷静、冷静……你跑题了,先生。我不想知道这些——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我问的是马格纳斯。”
“一个数学教授……数学教授。如果一个数学教授就能做到这些——那这个世界所有国家的领导人就都会是数学教授了!是他找到了我,提醒了我你的危害性,然后提出计划将你逼走……而情势失控了,那些官员被煽动了,他们开始攻击福尔摩斯,我才意识到我被他利用了。然后我就找不到他了,我猜他去了马格纳斯那里,他们早就认识,我和马格纳斯都没说几句话。”休·麦昆说着说着也颓然了,他苦笑。“是我的愚蠢啊……我看不清情势,误信豺狼,连自己的亲人都认不清。”
说到了这里,他闭上了眼,此刻这位失意的官员看起来才是真正的颓废了下去。很显然,安德雷西亚·麦昆的背叛伤透了他的心,但他不愿在打败他的人面前表露出来。
李明夜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站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她走到了邻近的房间门口推开了门,这里头赫然是监控室,而站在监控室里的人,足以让这个国家绝大部分官员颤抖起来。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此刻他居然在亲自处理监控的影像,他着重地重放了其中的几个部分,陷入了沉吟之中。
“这些恐怕不足将麦克维提置之死地。”李明夜淡淡地说道,“没有物证,一切都是空谈。我甚至可以猜测,麦昆与麦克维提说不定都没有见过面……通过视频,对,他们是视频定下的计划,教授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
迈克罗夫特头也不抬:“不需要物证,雪莉。”
“嗯?”李明夜有些讶然。
“你不了解那些官员,但是我了解……他们不需要物证,他们只需要一个猜疑的对象,和一个可以落井下石的方向。然后他们依靠攻击那个对象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所以他们不需要物证——这段视频就是铁证。”迈克罗夫特悠然自得,“我只是在思考如何把你的部分抹除掉……这真有些难度。”
李明夜了然:“看来我是见不到教授先生站在被告席上了。”
“显而易见。”迈克罗夫特瞥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个假笑,似乎在嘲讽她的异想天开。
李明夜反唇相讥:“从麦昆的供词来看,这个可怜的家族只不过是教授临时找来的一把刀与替罪羊罢了,他的好朋友是马格纳斯——而你这么多年居然一无所觉?”
“我认为你对我有些太苛刻了,雪莉,我每天没有那么多时间能离开我的办公室,我可不是夏洛克,他能尽情地发挥他的运动神经……唔,当然,他现在也不能这么做了。”
“所以,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是的,快要结束了。”迈克罗夫特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u盘——这正是夏洛克给他的u盘,储存了马格纳斯所有的直系的、得力的下属,有了这个东西,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掀起一场舆论战。“这个给你,算作酬劳。”
“我要这个有什么用?”
“逮捕马格纳斯之后会有用的,雪莉。”迈克罗夫特淡淡地说道,“毕竟,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很希望那位教授最后能出现在被告席上,而不是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死去。他的恶行该大白于天下,而不是被掩盖起来,成为历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