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宴上,我与余海都悻悻的,贾淳青瞧见,在言语间几次试探,确定不是因为余海的直性子冲撞到我后,方才对纪信耳语了几句。接着,唐代儒也凑过去,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后,纪信忽然起身对余海道,“余公子,你随我来。”接着纪信又对着诸人一笑,“衙里有急事,唐老爷和几位大人先吃着,下官与余公子去去就来。”
唐代儒点头,“自然是公务要紧,你快去罢。”
纪信一走,贾淳青便代了纪信招呼众人,我正吃了一口茄子,贾淳青四处敬酒,方静忽然笑了一声。
若我记得不错,这似是这位方大人第一次出声。
他一笑,就连唐代儒也停了筷子,“方大人笑什么?”
“下官笑这茄子。”方静将筷子搁在筷枕上,恭敬道,“刚刚孟大人出去更衣,想来未曾听见这茄子的做法。这道蔬鲞茄丁是先随鸡胸肉腌了,再用鸡骨汤细煨,煨出来了后又得用鸡蛋液裹着面粉去炸。下官见孟大人吃的粗糙,生恐糟践了纪大人一番心意。”
这话虽是笑着说的,但丝毫不留情面。
说我粗糙也就罢了,话里话外隐隐还有着看不起纪信的意思。
纪信与唐代儒的关系大家都瞧在眼里,方静当众说纪信如何如何,就好比当众给唐代儒没脸。虽然语言并不多么尖锐或是刻薄,但微妙的是,就在方静开口前一刻,唐代儒刚刚与贾淳青说这蔬鲞茄子做的没有味道。
虽是私语,但人不多,故而人人都听得见。
方静自然也听见了,如今他这一句话,叫贾淳青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赵士琛见状,连忙笑着解围,“如今孟大人倒是知道了,怎么,你想叫孟大人吃个茄子还品出花儿来?”
“气吞万里之人,怎能在区区一条茄子上下这些微末功夫。”贾淳青回过神来,接着赵士琛的话,又斟满了一杯向唐代儒敬酒,笑嘻嘻道,“唐老爷,今日您是主座,您给评评下官说的对是不对?”
有人搭着高台解围,唐代儒自然没有不接的,于是他亦自斟了一杯酒,一口饮了,“贾公子说得对。”
被方静这一打岔,这顿饭也了无趣味了。众人又吃了几口,纷纷以夜深了回不去郡守府衙为由告辞,唯唐代儒对我道,“论理孟大人是本官属官,该随本官回节度使府的,只是今夜晚了,纪信亦有了安排,你便先在平湖郡里歇一歇。”
我正要点头称是,唐代儒又道,“高士雯如今也在平湖郡,明日贾淳青会带你与他先行交接,三个郡里都去一去、点一点。”
贾淳青拱手,“有纪大人与下官在,老爷放心便是。”
“纪信与你,本官都是放心的。”
我们三人出了门,方静与赵士琛各牵了马往不同方向去,唐代儒看了方静一会儿,又对贾淳青道,“只是这个方静,真是个刺儿头,高士雯与他又不清不楚。”
“如今孟大人新任盐运司使,唐老爷还担心什么呢。”
两人话里话外已然将我当成了自己人,我喝了酒,本有些晕乎乎的,如今听着两人在商议什么,忽然想起了随我一同来赴宴的丁四平,连忙问道,“那位丁大人呢?”
“大人去更衣时,丁大人说有些劳累,先回睦缘堂休息去了。”贾淳青开了个玩笑,“孟大人难道怕下官把丁大人藏起来不成?”
“那倒不是。”我笑了一声,“只是他不曾出过门。”
“好歹是个金甲卫,孟大人真是小瞧他了。”唐代儒亦笑,“孟大人拳拳慈母心,不知道丁大人能不能感受得到。”
又说了一会话,直到牵马过来的小厮打了两个喷嚏后,唐代儒才道,“本官回府了,你们好好招待孟大人,事务交接完了送他过来即可。”
我与贾淳青扶着唐代儒上马,又听他细细叮嘱半晌,方才将他送走。
随贾淳青回了睦缘堂,丁四平果然正与众金甲卫一起躺在厢房聊天,我在门口站了站。本想与他说些关于五仙县的事情,但青衿正抱着一摞书过来,“大人,这些书要放在哪里?”
于是我又跟着青衿回去收整那些了。
最上头那本书是云空和尚赠的,还用红布包着,自我带回府后就一直供在书房高处,翻也不曾翻过。
触景生情,看见这本书就想起我在京师无限荣耀的时候,再对比如今身在异乡,我不由便鼻子酸了酸,“这本书是云空师父赠的,我一会儿要看,剩下的随你去安置吧。”
一路上总想赶快到丹州,如今真的进了丹州地界,躺在纪信叫人收拾的妥妥帖帖的睦缘堂里时,心里却又不踏实了。
丁四平是圣上点的监察史,有圣上贴身佩剑,亦受了凤相重托护我周全。只是,凤相在给我的信里、甚至是给唐代儒等人的信里都不曾提到丁四平是监察史。按照古往今来官官相护的例子,监察史所至之处,都有上头的人去信叮嘱,如今丹州大小官员们都道丁四平只是被赐来护我的金甲卫,该避的话题稍稍一避,但大多话还是当着丁四平的面子,毫不遮掩。
莫非……丁四平是监察史这件事,凤相并不知情?
凤相是圣上心腹,此事他不知情,就是圣上有意瞒他。圣上开始瞒着自己的心腹布置一些手脚,意味着什么?凤相失宠了?
我脑子接连冒了几个念头,接着,我亦自己的推论吓了一跳。
只是离开京师前我才投了凤相门下……等等,凤相倘若真如往日所见那般深得宠信、大权在握,又何必急急忙忙的将我这个即将离京的前明大人门下招揽到自己身边?
就如我从不信明大人是因为所谓才华赏识我一样,我亦不信凤相。
我从不觉得自己有值得被招揽的才华,赏识我,无非是用得上我罢了。人与人之间便如交易一般,你有多大的用处,才会值得被怎样对待。
越想越觉心乱如麻,我索性起身,到桌前坐下。
“大人怎的又起来了?”青衿走了几日山路,瘦到双颊都陷了下去,他晕了车,亦睡不安稳,稍有一丝动静便惊醒过来。
“睡不着,还是看会儿书吧,这边不用你,你与白鹭去歇着就好。”
我穿好外衣,洗了手,又燃了一支檀香后,方才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层红布。
这是京师的红布。
不过小小一方,承载着的却是我在京师的一处根。
书皮亦是红色的。
我翻开,扉页上题了一首偈子:无为大道,天知人情;无为窈冥,鬼见人形;心言意语,鬼闻人声;犯进满盈,地收人魂。1
再往后翻,终于看到了这本书的名字,《玉历宝钞》,淡痴抄录。
因着睡迟了,第二天一直到日上三竿了才醒来,青衿和白鹭守在外头,听见帐子里有动静,青衿连忙束起了帐子,“大人,贾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快速的洗了把脸,贾淳青果然在外头等着,也不知已喝了几杯茶。
“大人,今日咱们先去高大人府上。”
贾淳青拱了拱手,笑道,“不过先不急,高大人致仕后,一些账本都在郡守府上,大人先用些饭,下官陪大人过去对对账。高大人惯要午睡,咱们迟点过去,也不影响什么。”
“纪大人呢?”
我胡乱往嘴里塞着不知道什么饼,只想赶快吃完。总叫贾淳青等着,他虽不说什么,我心里却过意不去。
“余公子县里有些事情,需要纪大人去处理。”贾淳青躬身,亲自往我碗里递了一块饼,笑道,“那日大人去更衣,难道余公子不曾与大人说过些什么吗?”
“能说什么呢,无非是问问京师的事儿。”
我又低下头咬了几口。
自做官以来,口不对心的话说多了,说来该习惯,却总还是心虚。
贾淳青在一旁看得我很不舒服,又喝了一口茶,我起身道,“走吧走吧。”
“大人不吃了?下官瞧着那碗里还有好些。”
“起迟了,并没有多少胃口。”我跟在贾淳青身边往门外走,笑了一声,“常听说你们讲究,今日着急,吃没吃相,倒是叫你看笑话了。”
睦缘堂离纪信办公的地方也不远,只要穿过两道廊就是。
我跟着贾淳青,听他一路说着纪信、赵士琛与方静种种,心里大概已给这些官员们画了个轮廓。
方静从他们嘴里说出来自然是没几句好话的。
“既方大人如此狂狷,又不服管束,你们怎的不联名上奏,换了他?”我好奇,多问了一句。
“说来惭愧,下官等与方大人只是脾性不和。”贾淳青抬手一让,将我请进一处如书房一般的地方,“方大人为人虽不讨喜,但为官却很有些门路,治下平安,也没什么恶名。说来方大人还有一位堂兄,如今正是咱们的统领内阁大学士,大人自京师来,与这位方老爷也是有些交道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