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又是一串脚步声。
最后这脚步声在门外顿住,想是门外的小厮拦住了他。
“纪大人,宋大人如今歇着了。”
“本官今日不是来找他的,孟大人可在里头?”
我起身,放轻了脚步走出去,与纪信一揖,“纪大人,宋大人刚刚睡下了。”
“竟劳烦你来干这个。”纪信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对小厮道,“怎的不看好宋大人,却要劳烦孟大人来照看?”
“是本官自己要留着的。”我笑着替小厮们开解,“说到京师,本官有些惦念,故而便与宋大人多说了几句话。”
“也是。”
纪信拉起我的胳膊,出了宋岸的院子,又对小厮嘱托道,“好生照看宋大人,孟大人明日辞行,今夜设宴,可是要带上他的。”
明日就走?
这么快?
我记得自己并不曾向贾淳青说过要走的话,只是平湖郡的账目都已核对完毕,盐库也大致点过了,以我现在的阅历查不出什么来,确实到了该走的时候。
于是我看向纪信,“其实……”
纪信拍了拍我的手,“大人只管放宽心,一路有贾淳青随行,到了雍广郡,赵大人会着人交接。”
“不,大人误会本官的意思了。”
我反拍在纪信的手上。
宋岸这头,他既开了口,自然有办法周全,我也不必要费些什么心。想来他辗转三州,游历诸地,又曾是岳尚书门下,明诚之师兄,能力必非我可及之。
“本官先前看账册,觉得还是去诸县区里转一转的好。”
我笑了一声。
纪信抽开手,看向我道,“大人是觉得平湖郡的账册有问题吗?”
我按住纪信的手,笑意切切,“本官初任盐运司使一职,无论后头是不是潦草,这开局必定是要嘹亮的,所谓新官上任罢了。”
纪信转而也笑了起来。
两人一路出了提刑的院子,直到纪信办公那处时,纪信才道,“大人有此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平湖郡的两个县里,五仙县县令大人见过了,余海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还有个丰禾县,县令叫林平,与余海向来不大对付,常有聚众斗殴之事,民风实在野蛮。”
顿了顿,他转过身来看着我,“这些人刁钻的很,下官也极少去管他们。有余海与林平在,说到底也与我平湖郡无干。大人此行匆忙,倒不如准备周全了再去,也省些与刁民周旋的力气。”
“倒也是不碍事的,还是早早去的好。”我应了一声,自觉这次纪信和贾淳青应该再也没什么好阻拦得了。
进了门,贾淳青正与一人坐着,见我和纪信进来了,连忙起身迎过来,“宋大人可好些了?”
“好多了,如今已睡下了。”
“青天白日的睡的哪门子觉呢。”贾淳青慨叹一声,递过来一张纸,“方才有仵作验出了什么,要去找宋大人,下官想他初愈,还是不要再劳心费神的好,便接过来了。”
纪信接了纸,我凑上去看了一眼,不过是描述高士雯的死亡状态,以及所中之毒的推测。
“香末苏?”
纪信“嗯?”了一声,继续往下看。
死亡时间与高府小厮说的差不多,约莫着就是午睡醒来喝了一杯茶,坐在那里便毒发身亡了。这毒大概就是下在那杯茶里。
香末苏产自西胡,自传进大夏便用来做烤肉,据说花可解百毒,叶之毒却无药可解。我记得大夏史上,香末苏带毒有记录可寻的是一桩“鬼差杀富济贫案”,说的是进过那家旅店的人,但凡有钱些的,总是活不过一晚上。后来搜集饮食,发觉那些有钱人都吃了店里的招牌烤羊腿,又从烤羊腿上查,一直查到最后,才查出香末苏来。
原来是那老板贪财,觉得香末苏的花可以做烤肉的调料,那香末苏的叶子也当可以,却不知叶子是有剧毒的。
这才结了案。
平湖郡离西胡不远,这又本就是西胡的东西。
自打出了那桩案子,香末苏在两国之间一直是禁止贸易往来的,如今重现于高府,便是平湖郡监管不力,丹州也不够格来查。
高士雯虽上了折子致仕,但毕竟与我还未交接。西胡的毒毒死了四品朝廷盐运司使,不派个监察史来,怎么都说不过去。只是京师距此迢迢路远,报个信回去,再派个监察史过来,就是快马加鞭,也得年后了,只怕高士雯的尸首撑不到那个时候。
“咱们平湖郡竟然有了香末苏?”
纪信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他把那张纸递给贾淳青,又看向我道,“孟大人,实在对不住,平湖郡里有了脏东西,下官打算关起门来查一查,出入之事自此一律禁绝。只得劳烦大人您……再多待几日。”
“所以就把咱们关禁闭了?”
丁四平听完我复述的话,有些悻悻的皱了皱眉。
今天是拷问那西胡人的不知道第几天,依然毫无进展。他们只不过是金甲卫,又不是大理寺和刑部有那诸多手段,一个不慎,连药都下不准,何况虎十三直到今日也没有消息来。
丁四平本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如今又被纪信一句话关在了睦缘堂里,丁四平愈发焦躁不安。
如今这一行人里,唯他的身份还是个秘密。
只是,在这样敌对的环境里,这秘密也得守住了,一旦暴露出来,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行,得想个办法。缩在这里头,西胡人的身份迟早被发现,咱们还是完蛋……哎对了,孟大人,你是盐运司使,咱们离五仙县最近,如若五仙县的盐库出了……”
不待丁四平说完,我已知道他的意思了。
此刻只有旁的盐库出了问题我才能离开平湖郡,这虽然不是一个好办法,却是现下唯一的办法。
有些冒险,但也只能向险而行了。
于是我点了点头。
“小心行事。”
我不知道丁四平的武功具体有多高,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所以说完话后他就一直在伺机而动。
他还说这睦缘堂四处都被看管起来了,倒是府衙里有人来送饭时有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我自是看不出来的,只是尽力配合他演戏,以期他能尽早出去。
入了夜,睦缘堂里终于没有了丁四平的影子。
青衿来叫我洗脸,我只胡乱用水抹了一把,心里挂了事,便总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不如青衿陪大人说会话吧。”
青衿在我身侧站定,“青衿曾是书童,会讲些故事,能替大人解解闷儿。”
今夜的月亮不大好看,总是蒙蒙的,不露全貌。
我忽然想起再有不到一个月就是大年三十了,京师里的年,是要从腊月过到正月去的,丹州不知是何风俗,直到了现在也不见得有什么动静。
青衿说的是侯府旧事。
临远侯的封地在扬州锦川。只是当年的临远侯也如此时的尹川王一样,得了圣上宠爱,也不往锦川去,只住在京师的宅子里。临远侯为人格外精致,吃穿住行都讲究,事事都有四个、八个不等的专人来服侍。
青衿是专管书房的,因着年龄小些,虽为人机灵,却只是个二等,常年也不得见临远侯几次。
他说第一次见临远侯就是入府那日,临远侯搂了一个人坐在书房里,考了他一些文书类的工作,又对了几个对子,说他年龄小些,却懂得不少,便叫他去了书房。
“搂着一个人?是谁?”
我猜是明家的,但不大敢说。
宋岸一出皮影近乎疯狂暗示,我就是再愚笨的人,才猜到了姜生隐射的就是明家家主。所谓怡红楼,不过是明家一族的贬称,一向以清高标榜的明家,家主所做之事,竟连妓子也不如。
“下人不得抬头看自己侯爷,青衿自然是没见着,只看到了衣裳。”
青衿轻声道,“蓝色的,宝石蓝,还滚着姜黄的边儿。青衿那时候年纪小,只觉得眼里晕得很。”
“后来便不常见了。”青衿叹了一口气,“但青衿这辈子从未见过如侯爷那般博古通今的人,天文地理、诗词歌赋、文治武功,样样在行。况摸样又好,京师里不知多少闺秀名门,急着想要嫁进来,便是做小也愿意。”
“后来侯爷娶了明家的姑娘,说来是当时家主的妹妹。”
“明家在当时亦是望族,那一辈儿就这么一个小姐,千金万金的宠着,嫁给侯爷也是配得的。”
“再后来呢?”
我急问。
奉议司的工作经历给了我足够的直觉和大胆的思维,但有很多事情,自己猜出来与当事人口中说出来的那种震撼,还是不同的。
“再后来大人都知道了。”青衿又叹了一口气,“圣上向来不喜龙阳,况那时将将亲政,自然要拿人开刀。”
“不。”我止住了青衿的话,“圣上不喜龙阳,是因为圣上倾慕的明家家主却一心为着临远侯,便是临远侯要谋逆,也敢豁出命去凑在圣上身边,偷出些什么消息来。继续往后,明诚之跟那家主有几分相像,所以圣上才留了他一命,却也只叫他做些闲职。”
“大人,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青衿惊恐的四处张望着,生怕有谁将我们的对话听了去。
这是诛九族的罪过。
我却没有停,“所以你与明诚之其实是有私交的,你教我的踏雪汤是明府或是侯府的做法,那荷叶浮桥,也是明府或是侯府的手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