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海连声应了,我们一直躬着身,唐代儒又看了王县丞几眼,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径直往后院去了。
青衿连忙上前扶起白鹭,余海指挥衙役将那些金甲卫并王县丞、张二白都押到大牢里去。我拍了拍王福的肩,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为了王县丞之事下了血本,不惜将自家丑事兜了个底朝天,如今老母与妹妹俱吊死在王县丞府上,可谓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半晌后我才道,“一起去喝酒吧。”
“孟大人。”
王福避开了我的亲近,对我躬身道,“下官今日并不为大人一身。”
“本官知道。”我点了点头。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过是我运气太好了些,即使在绝境之中,也总能侥幸。
“王县丞身后还有别人,今日扳倒了王县丞,好比虎口拔牙。”王福将怀里的账册抱的愈发紧了,他看向我,“倘若不能一鼓作气拔了满嘴,惹来猛虎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王福区区一介库使,竟有这般胸怀,反倒叫我愈发无地自容了。
于是我道,“自然。”
“下官不求大人为民请命,但请大人看看如今的五仙县吧。”王福扬起头,看向门外道,“这寥寥几户,如今大约便已是五仙县全部的人口。”
恰此时余海和丁四平也过来了,我们一并往门外走,余海与方才答他话的那个百姓打了个招呼,“老牛哇,你刚刚说东田的老李半个月之前就不在了,是怎么回事?”
老牛一脸怔忪的看向余海,“草民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咒李老头?”
这次除了王福,我们都愣了。
先前余海问话的时候我们都听得清楚,是他说李老头死了半个月了,现下里不过是一转眼,他又改了口,且还是一副格外占理的样子。
见我们都愣了,他甚至还往余海身边凑了凑,“余县令,前几天他还去我家里搓牌了呢。”
王福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连忙叫余海不必纠结这件事情,只当是自己听岔了。王福在盐库当库使,每月接触的人不少,联想他方才在堂内对我说的话,很可能知道些什么。
白鹭的姐姐和王福的家人因身在王县丞府上,是而我们相关人员都不得去为她们装殓,只能等着衙役们点验完毕后的通知。
“孟大人。”
刚出了县衙大门,我便看见了街角的若白。
不知道他方才有没有去旁听,大抵是没有的,他这一身料子并不便宜,若与旁人挤一挤,早该起皱的,如今却还是服服帖帖的样子。他对我照旧是曾经那样,叠手躬身,触额推臂,本该如天水流波一样的姿态。
我略一点头。
往日里看见他总觉欢喜的紧,如今却竟能心下澄明了。
“身随浮沉是心在,如今大人一切安好,若白特来辞行。”若白往前几步,虎十三握住了长鞭。自打抽开长鞭,他一直不曾收回去,丁四平按住他的手,叫他稍安勿躁。
“来去有路,聚散随缘。”
若白又是一揖,揖罢起身,竟一眼也不再往我们这处看了,径直错身而过,往前行去。
“他要去哪里?”丁四平低声问。
我抬手叫他先不要说话,估摸着若白走出一段后,我才回身道,“找人跟住他。”
若白前来丹州,必然是得了尹川王授意。
放在以前,大约我会为若白的离去狠狠感伤一番,但如今心下澄明了,都不必仔细推敲,便知他接下来必有动作。
只是说来还是遗憾,无论多么锦绣传奇的开端,到了结局,却是这样潦草又仓促。
这世上许多事都是如此,如一声炮仗,在震天响里,震落一地的灰。
“他?”
丁四平有些疑惑。
我看向丁四平,“尹川王的心大得很,怎么可能你我刚到了五仙县,他就跟来了?且你别忘了,圣上叫你我到丹州来是为着什么?”
话里有话,丁四平会意,便打算叫虎十三去跟着。
“换个人吧。”我也不好说的太过,虎十三在通天寨的表现实在不够好,他虽是丁四平的儿子,我此刻心里也信不过他。
“不碍事的大人。”虎十三请缨,“属下有经验了。”
“还是叫虎大去妥当些。”我又怕这样说伤了虎十三的心,他到底还小,今日又经了这样大的事,于是又道,“不过你现在先去跟着看看若白去了哪里,过会儿叫虎大把你换回来。”
“说来这位……虎公子竟是丁大人的儿子。”余海接了话,看向丁四平,“总觉得丁大人还年轻。”
“不年轻了,半截入土的人。”
丁四平哈哈一笑,“不过是习武的人看起来年轻罢了。”
这话说的不大吉利,只是我习惯了,并没有觉出什么,倒是王福皱了皱眉。
一路从街上转进了县衙的后院,在余海那处坐下,已有衙役来报,说唐代儒带人回节度使府去了。
他如今自然不想看见我们几个,回去也好,省的我们几个还得想办法去与他应酬。
只是余海和王福倒也罢了,我往后还是要往节度使府上去的。日后相处,这事亘在中间,总是个麻烦。
一时话毕,我们依次坐下。
白鹭还像丢了魂儿一般,知他今日不易,我们便叫他也坐下歇一歇。
青衿去买酒菜,虎大也接了信去换虎十三,青衿回来时,恰虎十三同时到了。
“大人,猜属下见若白去了哪里?”
“大人,猜青衿看见谁了?”
两人一道出声,接着又同时一让,“你先说,”
“虎十三先说吧,若白去了哪里?”我冲虎十三道。
“那个关过瘟疫病人的院子!”虎十三眉飞色舞,“大人那夜逛到那处院子里,就是属下带人伏击的大人!也是属下负责掏大人的委任状的!”
余海忍不住,险些将嘴里的茶喷出来,就连白鹭也低低笑了一声。
“他开了锁,自己进去了。”虎十三又道,“不过往后属下就没看清。”
我摸了摸后脑,只觉得那处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青衿呢?你看到了谁?”
丁四平见了我的动作,转头去问青衿。
“青衿回来的路上,瞧见一个人从东田那边过去了,好像是明大人。”青衿将酒菜摆在桌上,又看向白鹭,轻声道,“白鹭,你跟我去那边坐吧,先让大人们吃饭。”
白鹭知道我们必然还会说其他的,闻言便起身跟着青衿坐到了另一处。
余海这里只有一张圆桌子,这张桌子上摆了书,方才青衿要摆酒菜,便将书挪到了另外一处。说来当真寒酸,余海怎么说都是个县令,放眼屋子却只有一张长塌一张圆桌,于是这圆桌便承担了吃饭与看书两样功能。
听我们说完了话,沉默许久的王福才又掏出了几张纸,递给我,“孟大人,这是自打有了瘟疫后,盐库里进出的盐量。”
这些是王福私底下自己记的,与盐库公开账册上的不同。
我只一眼就瞧出了不对。盐库发放例盐,每月户主去领的人数都是减半的。而在盐库的公开账册上,每月领盐的人数都对得上,甚至连按下的指印都大小形态各异。
“这账册是张家兄弟做的,只是今日在堂上,下官只见了张二白,并不曾他那个哥哥。”
王福见我看完了,又将那张纸收起来,“要论起来,张一清与王……他的关系更亲近些。不过大人,下官自己记的这张,都是下官在场时,户主去领的,账册上的那些是张家兄弟记的,下官并不曾见过。后来下官比对过以往账册上指印,虽看不大清,但总觉得不一样。”
指印不一样,那去领盐的是谁?
每月人数减半,必然是瘟疫的缘故。可若是如此,依着瘟疫的凶悍,怎的王县丞、余海他们不曾染上?
张一清呢?为何今日都不曾见过他?
此刻围桌而坐的几个人心中都有疑惑,但都不曾开口,只等着王福的下文。
不料王福一气说完了,端起杯来,喝了一口茶。
“两位大人,余县令,下官还得回盐库去,兼之家中……”他顿了顿,垂首道,“酒菜就不用了。下官日夜忧心之处也已说的明白,还望两位大人与余县令记住下官说过的话,今日之事,譬如虎口拔牙,到底是一气拔干净了才安心。”
我连连点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见王福离了县衙,便叫四个金甲卫在暗中跟上。
他说的对,王县丞身后还有旁人,经了今天一事,倘若他照旧还如往常般独来独往,只怕明日他的死讯就会传到县衙里。
王福走了,我们都安静了下来,我忽然想起青衿进来时说他仿佛见了明大人。于是我又看向青衿,“你方才说在路上看见了明大人,可看清了吗?”
“仿佛是,气度上是像的。”
青衿向来不肯把话说满,总留有余地。
于是我又看向丁四平,“圣上派来的监察史是明大人?”
丁四平也跟着摇头,“属下并不清楚,圣上没有说别的,只说监察史会带着圣旨,待他到了,就将这柄太阿剑给他。只是监察史未到之前,属下代行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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