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箱子里拿出一瓶荔枝甘露,在手上掂了掂。
单从外表并看不出什么来,但我总有一种隐隐的预感,联想今日王永在堂上说的那句话……用香末苏日日下在饭食中,难度有些大,毕竟五仙县的水不是集中供应的,只有盐是。
盐!
我一惊,倘若王永说的不是假话,那将香末苏也好、旁的什么毒药也好,碾成粉混在盐里,每日下在饭食中,来年今日,五仙县岂不果如他所说成了鬼城?
但这荔枝甘露也着实可疑,我想了想,还是拿起一瓶,对余海道,“你先留在这里,我去一趟盐库。”
余海是不会知道我在一瞬间想了多少的,他最大的好处就是信一个人时就全身心的去信。我说要去盐库,他也只是点了点头,“大人把他们带上吧。”
他们指的是那些埋伏在暗中的金甲卫,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只带上虎十三。
丁四平相对来说稳重一点,性子虽不讨喜,但一贯是领头的,带着剩下的金甲卫守在这里,还安全些。
且到了盐库又有旁的金甲卫在,我带虎十三,只不过是为着从老牛家到盐库这一段路的安全。
余海又道,“老牛家里有头驴,大人若有急事,带去便是。”
我应了一声,老牛这头自有余海去说,况我这确实是急事。事急从权,此刻原先学过的那些礼教仪规都不必严苛死守了,我将荔枝甘露揣进怀里,又把怀中的两个饭团掏出来,留在了老牛桌上。
驴跑的不如马快,但总要比人双腿快许多。
刚离开老牛家没多久,我忽然听到那个方向有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塌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了一阵儿烟。
我按捺下回去看看的心思。如今我在半路上,便是那边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回去了也已成定局,改变不了什么,反倒耽误了我去盐库的时机。我只能一夹驴肚子,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余海与丁四平身上。
到了盐库,王福正指挥着下人把那两箱盐过称查验后运进去。
今日第二次见到我,王福显然是诧异的,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大人怎的来了?”
“这两箱盐,先搬到院子里,不要过称!”
我跳下驴背,喘着气对王福道,“快,之前被雨浸了的盐还在不在?一起搬过来!再搬一箱新盐,分类记清楚了,快!”
在路上我做了个假设,假设平湖郡拨给五仙县的盐并没有什么问题。
纪信格外爱惜自己的羽毛,虽是盐库的问题,但毕竟过了平湖郡的城门,这样堂而皇之把自己的把柄交出去的事儿他是不会做的。就连王永每七天往平湖郡去的信也不知是谁在收,可能就连王永也不知道平湖郡里是谁在和他往来。
那么要做手脚,就该是在这两箱盐里做手脚。
或者其实张家兄弟那天并非是单纯的偷盐?他们只是要把标准的盐送到县衙去,然后再换等量的、掺了东西的盐送回到盐库里。
这样,甚至就连五仙县里的瘟疫都可以解释了。
五仙县里根本没有过瘟疫,大约是中毒。
感染的快?那是因为一日三餐,做什么都离不开盐的缘故。
我若是纪信,光在盐里下毒到底也太惹人注意了些,必然还要加上别的手段。这也就解释了五仙县中多半人染了所谓的瘟疫,但间数县民却格外顽固、不曾被传染的原因。
譬如老牛。
他不爱吃甜食,所以从来不吃这平湖郡来的荔枝甘露,所以他爱吃这个东西的妻女老友都因瘟疫丧生,而他至今都相安无事。
这县里必然不止老牛一个不吃荔枝甘露的人。
那边王福照着我的指示,将几箱盐分类放好,打开。
现在日头偏了西,光线并算不得太好,我又叫王福点了一盏灯。
正要蹲下去时,忽然想到宋岸曾因为毒气晕过去一次,虽料想这盐里不会有那么重的毒量,但小心起见,还是打湿了几层布捂住口鼻。
王福隐约知道县里会发生大事,但毕竟处境有限,猜不到具体会发生以及发生过什么。见我如此,便也有样学样,蹲在了我身边,亲自举着灯为我介绍。
“这两箱是县衙里拿回来的。”
我挖了一勺,就着灯细看。
“这是上个月结余的旧盐,在库里一直不曾动过。”
我将那勺倒回去,又从这箱里挖了一勺。
“这是平湖郡新运来的。”
我依次挖了三勺,什么都看不出来,这时又有下人来回禀,说丰禾县库使来了,来还上个月借的一箱盐。
王福连忙去迎,过了一会儿,又带了一箱盐回来。
“大人,这是丰禾县的盐。”
见我几次举起勺子又放下勺子,虽不知我在看什么,王福还是建议道,“大人要对比颜色?不如取张黑色的纸来,一撮一撮的摆上来看看。”
我连忙点头,照着王福的法子,一撮一撮摆开了,果然便瞧出了这些盐之间的不同。
丰禾县还回来的盐最白,倾下来溅开在黑色纸上的时候碎玉飞琼,像极了新雪沫子。紧跟着是平湖郡新运来的,若没有丰禾县的盐比对,看着也是白色,只是两下里一比,便成了略微泛着青光的白。
旧盐有些受潮,结了块,颜色与平湖郡新运来的倒也差不了多少。
最后则是从县衙里拉回来的那两箱,刚一倒在黑纸上,就连王福也看出了差异,他惊道,“怎的是这种颜色?”
那两箱盐单看去亦是白色的,只是有了黑纸衬着,再与旁边三箱盐一比,便显出了不同。
它带了间于青和黄之间的一种颜色,或许是土褐色?石褚色?我也说不清楚,但每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这是被雨浸过的。那日大人说先留着再行定夺,这里头的盐便没人动过。”王福接过我手中的勺子,从那箱盐里挖了一勺,倒在纸上。
亦是发青的,因浸了水结了块,这青色愈发明显。
“往常放盐下官从旁看过几次,俱是这个颜色。”王福指着县衙里拉回来的盐道,“当时只觉得有点发黄,张家兄弟说是盐粒粗的缘故,不想今日一比竟差出这么多来。”
“丰禾县还回来的盐说是从扬州锦川郡借的。”
王福又看了看丰禾县的盐,“这箱盐的颜色该是最正经的颜色,平湖郡里盐不知道是不是工艺问题,总瞧着有些发青。”
我将这几种盐分袋装了,各自写了标签,揣进怀里,紧挨着从老牛家搜寻来的荔枝甘露。
“这些盐暂且别放了。”
“那可怎么行?眼见着就是年下,若毫无缘由的不发,恐怕民心生变。”王福虽知道这盐有问题,但想不出到底是哪里的问题,县里虽说有半数人折于瘟疫,毕竟还有这么多人在。过年屯粮屯盐,个个都只会伸手向盐库要,才不管盐库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眼下情形未明,我也不能再与王福多说,只得想办法。
“丰禾县是不是离锦川郡挺近的?”
“尚好。”王福道,“大人的意思是……”
“借盐。”我道,“不拘于锦川,周边都去去信儿,不必只押在一头上。这事儿完了……”
话不曾说完,忽然响了一声雷。
就这么一声,孤零零的,上不见头下不见尾,倒像是平地乍起一般。
要变天了。
王福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他亦点头道,“下官尽力去办。”
回县衙之前我先去了老牛家还驴,栓回院子里后,还好心给那驴抓了一把饲料。我进屋瞧了瞧,老牛不在,余海他们也不在了,想必是回了县衙。
因为急着要研究怀里的盐,所以我脚步也快了许多,满脑子都想着要去哪里找个好点的郎中。一直进了县衙,才发觉一路走来并没有瞧见那么多人,金甲卫、余海、甚至丁四平都不知在哪里。
虎十三吹了声哨子,不多时,后院也遥遥应了一声。
于是虎十三一笑,“大人,他们在后头。”
又一路去了后院,虎十三带着我进了一处院子,却见余海与丁四平都围在塌边。我来不及过去看一眼,便听见门外传来白仵作的声音,“余县令,验出来了。”
有仵作必然是又死了人,我连忙往前几步,竟见那榻上卧着老牛!
满身满脸的灰,衣裳也破了不少,身上大小伤口更是难以计数,我上前一探鼻息,没气了!
我想起离开后那声巨响,看向丁四平。
“这是怎么回事?”
“老牛说肚子疼去厕所,我也不可能一直跟着他。”丁四平道,“我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瞧见厕所要倒,就把他带了出来,不想带出来时就没气了。”
丁四平指了指老牛的腰,那处的衣裳已经破了,露出的皮肉上有一道黑紫的印,瞧着像是勒的。
白仵作拿着纸往过走,“不知道丁大人和余县令从何处找到的?这人大约死于昨夜,虽未剖尸,但具体死法与那两个库使应该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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