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仵作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死于昨夜?
老牛明明今日还去看了县衙升堂,我甚至还在他家里搜罗出了颇古怪的荔枝甘露。
他在家中推牌时,余海就在他身后,还与他说了半晌的话。最后他肚子疼要去茅厕,也有丁四平不远不近的跟着,难不成我们今天见的都不是老牛?
我又往榻上看了一眼,是老牛没有错。
我现在还记得他摸到了至尊武牌时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余海小心翼翼道,“白公子,可有误断的时候?我们方才都在他家中。”
想了想,他又补了后半句,“看他推牌。”
“嗯?”白仵作向来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但我们三人说的也确实不是假话,丁四平甚至还给他形容厕所要塌时他如何捞起的老牛。
“当时我看那墙要倒,怕是有人使坏,就把鞭子系在树上,荡过去的。”
丁四平又道,“他那个姿势——”
光这样重复还不够,丁四平左右看看,对着我比划了一番,“大概就这么远,他的动作是这样的……对对对,就是孟大人现在这个姿势,只是我手一开始总伸不过去,那边像是有个石头挡住了,挺光滑的石头。”
这么一比划,白仵作就看出了不对,他脸色一变,“两位大人等等,下官去叫张仵作过来。”
我也觉出了不对,此刻我正靠着桌子站着,腰是塌下去的。
这样的姿势,必得靠着什么,县里的茅厕不过是挖个大坑搁几条横板,四周的土墙都离得远,老牛能靠到哪里去?
更何况……我与丁四平对视一眼,谁会在厕所放及腰高的石头?丁四平会意,看向虎十三,“你跟我去一趟老牛家。”
过了一会儿,丁四平带着虎十三、白仵作带着张仵作,四个人在门口碰了头。
张仵作先拿出先前报了死亡的两个“库使”的报告,那时这两个人是他负责验的。白仵作将老牛大致的情形给张仵作描述一番,张仵作亦生疑了。那两人本打算明日下葬,如今明了身份,不过是娘娘庙的两个小乞丐,张仵作便打算将老牛与他俩挪到一处,再好好验验。
细看他两人,该是张仵作经验更丰富,我开始却因掺杂了个人情感,心中有什么都只想与白仵作说。
如今我定了定神,先问了他二人能否识毒后,便将我今天这一趟所见到的、收获的、猜想的,都说于了张仵作。
“如今几种盐都拿回来了,还有那瓶荔枝甘露。”我将怀里的东西一一掏出来,张仵作和白仵作各取了细看,除了颜色不同似乎也看不出旁的来。
于是张仵作又拧开了那个瓶子。
当头便扑来一股甜味,不过片刻四下里散开了,味道倒也淡了些。
他用手拢了一阵儿细细闻着,“仿佛……”
我们都支棱起耳朵等下文,生怕漏掉一个字。如今时期特殊,便是一个字,有时候也可致命的。
“仿佛有天竺葵……佛手柑……豆蔻……”
张仵作说的很慢,但他每说一个词,我心里就跟着“咚”一声。
制香是京师贵族子弟的玩法,他们自小熏染,里头的门道摸得清楚。我与钟毓等人交好,也随他们看过几次制香,工具多到我连一个完整的名字都叫不出来,更遑论各种香料。
我至今也不记得那些香料的名字。
曾经因为若白的缘故,我特意记住了百香髓中的那几味。
豆蔻浓郁,佛手柑清甜,苏合冷冽,寻常香料里,极少同时用这三味。因而那边张仵作一落话音,我便问道,“可有苏合?”
张仵作又低头去闻,“隐隐约约有那么点味道,只是不大明朗,也不知是这瓶子沾染上的还是这里头配比的缘故。”
顿了顿,他又吸了一口气,“下官记得宋大人说过,香末苏晾晒烘干后,与苏合的味道差不离。况这里头味道太多,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倒是这盐——”
张仵作又看了一眼几个袋子里颜色有异的盐,“这些必然掺过东西,就这袋最白的也不正经,大约还得宋大人才能下定论。”
宋岸。
其实平湖郡离五仙县没有多么远,催一催马也快得很,中途甚至不需要给马喂饲料,只是也不知平湖郡那头又是个什么局面。
我确实想让他回去一趟。
只是现下里平湖郡与五仙县都不安全,更别提张仵作要走的那些路,虽无山路,却也林密且深。带走多少金甲卫他才能安全?那我们又能留多少呢?况眼下这些事情也是不能拖的,一刻都拖不得。
王永身后的人还在,王福、余海、我、丁四平,甚至是青衿和白鹭,都已是这些人的眼中钉了。
“先不急说盐。”丁四平忽然道,“给你们说一件新鲜事儿。”
他抬起手,手上拎着一个油袋,油袋里还有两个饭团,是我之前放在老牛桌上的。
我看了一眼,想起自己从盐库回去时,似乎并没有见到这些东西。
“这饭团被咬过了,上头还压了几个指印。”丁四平拎着油袋递过去,“我记得王福说,这县里的规矩,领完盐后得按指印?你们有没有办法,将这饭团上的指印拓出来,我们去找王福对一对。”
若要叫我来说,这必是张一清吃过无疑的。
大约是在老牛不停说漏嘴的时候弄死了老牛,心情舒畅,正好看见桌上有吃的,就拿出来吃了一口。吃完才意识到这样会暴露自己,所以又将这饭团捏了捏,捏成还完整的样子放在桌上。
只是这一来一回,恰好被我与丁四平撞见了。
于是我将心里的猜想说了出来,白仵作道,“猜想是一回事,但要定罪,还得有确切的证据才好。下官觉得丁大人的主意甚好。”
张仵作亦道,“拓下指纹没有什么难的,融了蜡浇上去便是了。只是大人有没有想过,既然他们连孟大人的身份都敢造假,那做个假指纹又有什么难的呢?咱们自以为抓住了他们的把柄,却不知他们已调转了咱们的矛头,就等着咱们出纰漏了。”
张仵作话少,但句句都有用。
见我看他,他脸竟然一红,“下官虽非提刑,但毕竟常跟着宋大人断案,见过他推理演绎的过程。所以,还望孟大人考量考量。”
“指印得拓出来。”
我看向余海。
余海点头,“张公子说的有道理,不过指印还得拓出来。我们只做个侧证,也绝不会拿它去在全县核对凶手的。”
白仵作起身去融蜡油,丁四平又叫过虎十三来。
虎十三怀里抱着一个长筒形的花瓶,边角磕破了许多,底下甚至还漏了风。虎十三将这花瓶摆在地上时,余海“啊”了一声,“竟有这么高的花瓶?”
这花瓶他们不常见,京师里却常见。
有一年京师忽然开始流行养鬼兰,用的就是半人高的花瓶。这名字光听着就不吉利。
要养鬼兰,就得用这么大的花瓶。最底下先铺一层石头,然后依次叠上细沙、碎石、山土、松枝。花瓶也得用紫砂的更好,鬼兰花瓣细长,颜色又是冰白,花瓶的颜色浅了,便显不出花儿的幽魅。
何况鬼兰又难养,总得在旁高低错落的摆上几盆其他兰花才能开出来。
所以我虽蹭着这一波风也在家里养了兰花,却挑了更富贵些的惠兰。
“京师养什么鬼的那个花瓶。”丁四平向众人介绍,“不过京师的花瓶不用白色,和那什么鬼颜色一样了不好看。”
我连忙纠正,“是兰花。 ”
“这上头是放过花吗?”
“原先有一盆兰花。”
与贾淳青小厮的对话蓦然浮上心头,我仔细回想着贾淳青那头还有没有旁的线索。鬼兰不喜欢太阳,若是养过鬼兰,那处的地砖长久不动,应该会与别处有些区别的。
但当时只注意到了那个高脚凳上的水渍,此刻便是我想破了脑袋,也实在想不起来那处地砖是什么样子。
也或许……又是巧合?
只是经历了这么多,我有些不大相信巧合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多半是人为,是因果。
丁四平听我纠正后也道,“哦对,是叫鬼兰,一时忘了。”
接着他从磕破的瓶底掏出一把花籽,递给张仵作,“我也养过鬼兰,我记得鬼兰直接淤植就好,这样是种不活的。”
张仵作接过来,又用随身带的小匕首划拉了几下,“下官不大确定,这好像是香末苏?”
香末苏,又是香末苏!
这种东西一路跟着我从平湖郡到了五仙县,王永那如诅咒一般的话犹在耳畔,此刻又从老牛家的厕所里冒出了一个不该属于他的花瓶,以及这么多花种,五仙县到底还要经历些什么?
我思绪又纷乱了。
这头事情紧急,宋岸是一定得来一趟。
我还想去看看贾淳青那处的地砖。
这边的盐、老牛和那两个乞儿的死亡都还是问题。
饭团上的指印拓下来后又能如何呢?
……
我想喝口茶歇一歇,忽然想起早就着人去叫的青衿,如今怎么请也请不过来了?于是我蹙眉对门外喊了一声,“青衿呢?叫他赶紧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