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待我回答,卫栾又道,“不过本将的副将钱石头与王忠是老乡,若非机要,你说给他,也是一样的。”
“可若是机要……”
卫栾放下手中茶杯,看向丁四平,“老四,虽说咱们一道滚刀子出来的,但若是机要之事,你们还是得从我这里过一趟。”
说完了这句,卫栾又换了笑脸,“咳,倒也不是我不给你们方便……实在是这飞贲军人杂,没点规矩,咱实在立不起威来。”
丁四平也笑,“你最重规矩,咱们都知道,哪能叫你为了兄弟破例呢。”
接着丁四平看向我,“是谁叫你给王忠将军带的口信?”
我知道英武旧部在他这里活的很憋屈,奇袭南挝大获全胜,风头一时无两。随着云潞调任禁军统领,这风头,便消湮在了飞贲军的刻意打压之中。
只是卫栾拒绝的很有理由,也很客气。
我想了想,只能道,“是一个女人,也并非机要,只是听说要经扬州,说若是遇见了便带句话。”
“女人?”
卫栾哈哈一笑,“王忠一脸木讷,竟还有女人瞧得上他?那女人都说了什么?”
“她说……”
我以前但知道自己脸皮厚,却没想到自己脸皮竟然如此之厚。
在卫栾面前扯起谎话来,竟然脸不红心不跳,言之凿凿,确有其实一般。
同时我也琢磨着,怎么能说一些钱石头和卫栾听不懂,但王忠一听就明白的句子。
“那女人说,自己的闺女嫁不出去了。”
我撇了丁四平一眼,他坐的四平八稳的,正喝了一口茶。
“女婿进了大狱,叫王忠将军能不能想想办法。”
卫栾起了身,“这女人还有个闺女?”
“是。”
我赶紧垂首,避开卫栾投过来的眼光,生怕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哪里的大狱?”
“那女人只说王忠将军必然知道的。”我又应了一声。
卫栾点了点头,“这事难搞。”
他在营帐里来回踱着,“也不说是哪处大狱,捞人这种事情,王忠不能自己做主,还得我来。现在这邑曲郡这么乱……”
正说着,一个穿着与卫栾差不离的将军进来议事,见丁四平与我都在,便顿了顿。
卫栾会意,随他出去了一趟。出去没多久帐外就传来一声惨叫,只是那声惨叫并来不及发出,只是简单的开了个头,余下的便不知道被什么堵回了喉咙里,变成一串咕噜噜的声音。饶是我这没练过的耳朵都听见了,丁四平听得一定更清楚。
我看向丁四平,他正凝神细细分辨。
“是个女人。”
他道。
“听起来还年轻,好像……”
那声惨叫又响了起来,这次我也听清了。
那女人正苦苦哀求,“卫老爷,奴只是郡守府上的妾啊,且已为你们盗来了城门令……”
邑曲郡郡守亦是方家子弟。
这一路来,我也疑惑,怎的郡里尽成了营帐?百姓畏惧飞贲军的权势,惶然逃出城去,情有可原。方家族训森严,方郡守必然不会做出这等弃城出逃的贪生行径。
现下听了那女人半句话,我已明白了。
这女人贪生怕死,为飞贲军盗取了郡守城门令,邑曲郡不战而破,大概方郡守一府,早已成了泉下幽魂。
我与丁四平皆默默。
天下将乱,这是必然之势。
只是没想到,扬州并非尹川王根系所在,竟乱起来的这样快。
正想着,卫栾进来了,他擦着手道,“来都来了,一起去吃个饭吧。军营里没什么好东西,不比金甲卫的伙食好,老四可要多多担待。”
丁四平起身,“谁不知道飞贲将军卫栾会吃呢。金甲卫可没什么好吃的,今儿既然借了你的光,那肯定不会与你客气。”
卫栾哈哈一笑,揽住丁四平的肩。
我站在两人身后,以青衿最常用的姿态,跟着两人到了吃饭的地方。
两人上了高台,高台一侧跪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我用余光瞥过,见她衣衫凌乱,身上满是血痕,便知她该是刚刚惨叫的方郡守府上的妾室。
丁四平与卫栾都坐下了,卫栾才看向我,“你也坐吧,军营里头哪有那么多规矩。我都不知道老四什么时候用上小厮了。”
我挨着丁四平往后坐了坐,丁四平道,“到了丹州才买的,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世面。”
“今儿来了,就叫你们尝尝飞贲军的烤鹿肉。”
卫栾朝底下一招手,立刻有人推过来几个人,俱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心头一凛。
接着,又有人推过来一口大锅,添火热油。
军营里吃饭,吃的也是规矩。
卫栾不出声,饶是高台下那么多人,便没有一个敢发出声音来。
待到锅里的油热了,卫栾拍手道,“先烤鹿腿。”
后来天下大定,我还是时常梦见这一幕。
锐利的匕首划下皮肉,当着我们的面在盆里洗干净血沫,然后扔进热油锅里。热油着了水,“滋啦”溅出了油花。
人声随着油声一同沸了起来,却还是掩不住那一声高过的一声的哀嚎。
满眼都是血。
满眼都是。
烤好的肉撒上了佐料,卫栾先摆在丁四平面前,“方郡守府上养的鹿,鲜美得很。老四尝尝?”
接着推给我,“可怜见的,你也尝尝?”
烤好的肉已看不出颜色了,便是撒了佐料,也能嗅到扑鼻的血腥。
“这是头母鹿,还没生过小鹿崽,正是嫩的时候。”卫栾笑着看了看丁四平,又往高台下道,“今日还照例,吃得多的,随我去拿赏银!咱们行军打仗的人,吃的少了弓都拉不开!”
“你怎么不吃啊?”卫栾看向我,“小门小户的孩子,见了稀罕肉,不应该狼吞虎咽吗?”
顿了顿,他又看向高台下被捆死了的那几个人,“他们都不爱吃鹿肉,要我说,这鹿肉可是天下第一鲜嫩的味道。要是不爱吃,我叫他们给你讲讲到底好不好吃?”
若我不吃,或许我就是下一头鹿。
可我实在吃不下。
“我……”
高台下,在真正看见了这所谓烤鹿肉的制作过程后,几乎没有人能坦然咽下面前这一盘焦黄的烤肉。
卫栾一心要权势,要人人臣服。
始皇帝崩逝,赵高要除异己,也不过是指鹿为马。
而卫栾呢?
卫栾要人人臣服,如今人人惧他淫威,却也失尽人心了。
他与黄克宗是一样的路子,以为没人开口,便不会再开口。殊不知,堤坝尚挡不住滔天的大水,更何况是以他一己之名,将兵卒压在厌惧之下的心。
“小的是在家居士,受了五戒了。”我讪笑,将那盘肉推了回去,“谢老爷厚爱了。”
虽一口没吃,但我还是吐到了虚脱。
丁四平也一样。
他少年时与卫栾是一个营帐的兄弟,但怎么也想不到经年之后,人心竟能生的这样莫测可怕。
入了夜,还未躺下,卫栾又着人来请,说王忠到了,叫我们过去再将白天的话说一遍。
防上到邑曲郡不远,确实路程时间都对得上。只是这大半夜的,有什么话不能放到明天再说?我将匕首塞进靴子里,想了想,又加了一条束带裹住,只给手柄留了个空方便抽取。胸腔后腰等命门皆在里垫了肉饼,整了半晌,待从外头半点都看不出来后,才随着丁四平去了卫栾的营帐。
卫栾独自在桌前坐着,桌上还放了一个红漆的木盒。
哪里有王忠的影子?
我往四处看了看,却见卫栾抬起头来,“孟大人,你何必隐匿行踪呢?唐老爷丢了盐运司使,急的不知道怎么样,这布告如今都发到了我这里。孟大人若想瞒着,不做这个盐运司使了,我也能替大人瞒住……可孟大人说自己是老四的小厮,真是不厚道。”
说完了,卫栾又去看丁四平,“你也是,也不念着咱们同帐的情谊,真是不厚道。”
还不待我们说什么,卫栾抽刀挑开了红漆的木盒,“孟大人,王忠到了,有什么话,尽可说罢。”
他手腕一倾,木盒掉在地上,一个人头滚下台阶,一直滚到了我脚下。
卫栾也跟着下了台阶,手里还掂着那把刀,笑吟吟的走向我。
丁四平甩开鞭子,护在我身前。
“得了,老四,咱俩的招式不都是一样的吗?”卫栾拍了拍丁四平的肩,“放松,我并不打算伤到孟大人。你瞧,这是我接到唐老爷的信后拟的一张告示。”
“孟大人爱民如子,区区一介盐运司使,实在委屈了他。我想着叫孟大人先把这邑曲郡管起来,再接下英武旧部,日后接任扬州……不过也不是白叫你们得的。”卫栾放下那张纸,“孟大人接了邑曲郡后,要亲下告示封我为邑曲上将。”
成了,我只不过是卫栾手下的傀儡。
若不成,推我出来挡刀,他在后头只是个被胁迫的无辜将军。
多好的主意。
我笑了一声。
“真是……下官怎敢给上将军下告示呢。”我推开丁四平,直接对上卫栾,学着他们军营里的规矩,缓缓单膝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