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接踵而来。
十音当日审讯周炜,试探着点了几处疑似有问题的地址。周炜深知只要一天不交代,他就一天不得宁日,但他依然抱着侥幸。拖延是为了给他的同伴抢出转移证据、减少损失的时间。
当时审出造纸厂,十音是使了一些技巧的,当日林鹿向周炜佯称,她的许女神表示,她其实不是不喜欢冰类制品的口味,只是不喜欢周炜提供的,她找到了更好的口味。
此举本是想击垮周炜心理防线,迫其嫉妒、好胜心起,说出口味中的特别配方一二,他们好去毒源库中搜寻,再反过来排查。
不想那天,就口味问题他忍住并没发声,但情绪还是起了变化。他听到造纸厂的地址,半真半假,有些含糊其辞。
他多半是想点个炮,自己好过几天安生日子。
这居然是个连环炮。
次日审讯新抓的疑犯,十音他们发现,这次端出来的,不但不是周炜制毒的老巢,还是周炜的同行、竞争对手,那头儿名为邹直,正是打伤十音那人。
邹直指认周炜的时候,目眦欲裂,手铐砸得桌子锃锃作响:“四眼仔是活腻味了!不懂行规!老子灭了他!”
被吴狄厉声喝止:“坐好!你打算怎么灭他?”
四眼仔指的正是周炜。可见周老师在圈内,还是有些名头。
十音分析,也许正是因为周炜这边落网,有人着急要货,邹直正巧接到那大单,结果被市局盯上,逮了个正着。说起来还有些连锁效应。
这么看来,品县制毒窝点不止一方势力,他们也许只打掉了一半,更或许,只触及了冰山一角。
这些亡命之徒,在事发之后,通常不肯咬出其他环节,哪怕是死对头。自己死罪难免,自己的家人还是要生存下去的。守护家人,于他们也算人之常情。
故而,环环相扣的证据链,在别的案件中也许能成立,在此类案件里,却是最困难的。很多案卷,很多年后翻开回顾,明明就可以呼应起来,节省很多力量,但在当时的办案人员而言,却常常举步维艰,桩桩孤案。
626队会议室的省内制毒运毒分布图中,品县的位置,被框了一个大大的红圈。此次制毒厂破获,依稀不同往日,可能象征着某些小范围平衡的打破。
如果运用得法,品县,说不定会是撕开某条大暗线的绝妙突破口。
邹直的手机就在市局,落网那刻,他第一时间群发暗语,当然并没发出去。因为十音他们进入那刻,直接开启了手机讯号屏蔽器。
但后来技术人员迅速查验那些联系人,十有八|九都已更换联系方式,早打不通了。那养殖场必定还有喽喽跑了出去,通知到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周炜一样,为了追星,宁可放弃理性。
邹直很谨慎,愿意交代的事情不多。都被小四眼害到这个份上了,他依旧留有顾虑。他毕竟有家人要保护,即便孩子在海外上学,处境其实也不安全。
但有些事情,他应该存在交代的动机,却也没能说出来。比如四眼仔的大老板是谁?十音察言观色,分析那个人也许藏得真的很深,邹直很有可能真不知道。
吴狄也得出了同样的观感:“另外那几个人也不知道,审几天再说。”
那个被厉锋打伤的买方接洽人,居然是个外国人,找了精通m国语的同事来审,他依旧装聋子哑巴,连身份都确认不了。
这边能获取的信息暂告段落,十音说:“一会儿我去趟实验室,分析报告昨夜送去加急,应该出来了,搜索这家往下游的流向,出货量那么大的制毒窝点,总有机会查到踪迹。”
厉锋的激进性子,与十音吴狄在此事上,再次产生了分歧。
厉锋认为,周炜最初的嫌疑原因并非制毒,并且落网动静相对较小。现在就应该充分利用好邹直的这个愤怒点,让他把消息透出去。很快一定会有人找到周炜父母。
到时候,他们可以黄雀在后趁机拿下,这样一来,至少有机会扩大嫌疑人范围,总会有人供出其他家。
十音坚决反对:“周炜父母既不是制毒者,也不是毒贩,我不同意用他们做饵。”
吴狄也说:“这么做风险太大,会出事的。”
厉锋劝:“十音,你心太善,这不光是为了扩大胜果,更多违禁品流向市场,造成的危害怎么算?”
“厉队也不用危言耸听,后果我们懂。你这不光是不善的问题,”吴狄无法认同他,“这么干,抓到的人质量一般,人海战术,效率真不高,我建议你听余队的。”
“我去实验室。”十音根本不想多说,两个队,做事风格差异太大。
“十音,我一起去,你没开车。”厉锋喊住她,“早上,我看到那位小提琴家,开跑车送的你。”
孟冬早上送她,见她嫌弃,告诉她是邱比这人招摇,他也不习惯,已经建议他换成普通车辆。没想到那么巧,一次就被厉锋撞见。
“对,一早我们去了南照音院练琴。”十音说,“苗辉和我一起去实验室,厉队你多休息,您的伤还是要靠养。”
厉锋愣了愣,他是精明缜密的人,昨夜那位音乐家不是去过南照大学了?今早又去,真是好兴致。
吴狄私下和十音说:“厉锋太急了,他也就是碍着你,不然保不准真能那么干。”
“他不一定就给我面子,”十音悄声说:“你盯着点,别真惹出事情。”
实验室很给力,秦州路酒吧街查获样本中,赫然找到与此次查获到的甲基苯.丙胺合成图谱相仿的样本。
记录显示,那份样本是从一名吸食者手中缴获的,本以为是份孤样,再查,发现那天从此人手里缴获了五袋十克左右的违禁品,皆为冰类制品。
此人叫金钊,籍贯就在邻市金溪市,之前已经被送回金溪戒毒所,处于强戒阶段。当时这家酒吧缴获违禁品不多,金钊也交代,自己只是单纯购买吸食,并未从事不法交易。当时系集中打击,警力分配实在有限,此人又是邻市人士,便直接将其移交给了金溪市警方。
苗辉再查此人身份,居然发现了一些表面之下的隐情。这位吸食者身份特殊,曾一度是那家酒吧的大股东,半年前不知为什么,离开了股东名单,但工商的变更记录仍旧在案,清晰可查。
如果此人与这间酒吧存在经营利益关系,那么他所持的五包违禁品,也可能只是顺便供自己吸食,实质是代推代销的样品。
当时实验室因时间受限,只从每堆缴获品中取一次样,而后分析并录入。
好在剩余毒样尚未销毁,十音要求即刻复检,从库中提取此人手中缴获的五包样品,分别进行重新分析。结果,实验室的同事取出那个证物袋,苗辉在内还发现了一袋当时漏登的棕色、吗啡类制品。
追查方向果然是正确的,根据杂质分布图,此人手中的五包样品的图谱,分别呈现为五种形态,寻常吸食者哪有这种货币三家的鉴别力,供样嫌疑很高。
但更令十音惊喜的是,那袋漏网吗啡类制品的质谱分析结果表明,图谱与嫁祸梁孟冬的30克棕糖完全一致!
信息发回市局,吴狄这边,邹直看到金钊照片,终于爽快地地指认了,他承认确在品县见过此人。
此人类似那种鉴毒师,非常懂行,经常换同伴,每次都是同伴负责联系他,每次也都会换手机号,确实不清楚任何背景信息,平时只知他外号“法师”。
“金钊这人特别关键,鉴毒师身份,有条件直接接触工厂,我怀疑他手头的上游关系比较深厚。这样,”已是将近下班,十音还在实验室,在电话中交代吴狄,“我和苗辉今晚直接跑金溪市,你抓紧联络金溪戒毒所和警方,我们在路上,你这就把手续办起来,争取明早提人回南照。”
她尤其惦记那袋例外的吗啡类制品,一定要查到源头,究竟是谁提供的?那人与孟冬究竟有什么仇怨?
开到金溪大约四小时车程,苗辉在,通话不便,十音只给梁孟冬发微信。一连串的抱歉,自动承认,找到了特别重要的线索,又得放鸽子了,回家一定加倍练琴云云。
他许久才发来一条:“野鸽子。”
不过三个字,十音反复读了十多遍,孟冬没有真生气,不然不会搞笑。
赶到金溪,在金溪市公安接洽完,不算太顺利。
那金钊居然还背着一桩跨界拐卖妇女儿童的大案,那案子是省厅督办,与缉毒为两条线,因此十音他们得到的消息滞后。
金钊这两天就在金溪市局,提人的手续还得费些周章。
十音在电话里和吴狄商量,实在不行,明天白天先在金溪提审金钊。回招待所,又是半夜了。
位置本就偏僻,那小破楼里竟无信号,十音急得,跑到一楼小花丛,才勉强找到一格。
十音拨去,那头的人估计在练琴,接起来“哼”一声,从曲子中间继续拉。
她自我安慰,待遇相当不错了,免费听大师拉琴。十音记得,从前有其他人,在他练琴的时候拨进电话,孟冬会直接忽略。
梁孟冬一曲结束才搭理她:“什么事?”
“明天不一定回得来,但后天估计可以,请你吃晚饭赔罪?”十音好声好气地问。
他声音还是冷的:“省省。”
十音不往心里去:“想吃什么?”
梁孟冬不肯说话,接着拉琴,这次在给她拉摇篮曲,至少在消气了。
十音知道自己屡次食言,也没脸拼命约,站在风里听完,抬头看月亮,想找话让他高兴:“睡不着,金溪的月亮怎么那么亮,亮得扎人的眼睛。”
“还能有你扎人?”他哑着声,“伤口怎样了?”
“恢复得很好。”十音在笑。
梁孟冬状似消气,给十音讥讽邱比的审美,说他差点敲定了一处房子,外墙是紫色的,问她能不能忍。十音大笑,即刻就猜到了那个住宅路段:“西山别墅区,会不会有点远?”
“独栋隔音,你动静比较大。”
“咳咳……”
“你在想什么?我是说提琴不吵,钢琴比较吵,忘了嘉陵门上被人贴条了?”
十音想起来,尹嘉陵大二辅修钢琴,大一放假在家练,居然被邻居贴条警告,嫌他扰民。他拉了十几年琴,遇所未遇,笑死一众人。
“好处是能看到日出。”孟冬又说,“不过考虑到你上班远,我告诉他算了,还是找公寓。”
“你怎么这么好。”
“糖衣炮弹。我也没什么时间,等房子定下,窗帘之类的,你自己多上心。”
十音毫不在意:“这个简单,选全黑,根本不需要操心。”
梁孟冬本来听了不痛快。
烟盒的事,他都没逼着要解释,她说是工作,他终究是信任的。
可她居然不愿为他费心?哼变了。
这会儿却听她又弱弱说:“就像我选衣服。”
他俩初初相识那会儿,十音小小年纪,性子跳脱,却偏爱黑衣。当然偶尔心情好,也会扮得粉粉嫩嫩,像一只小蛋糕。
大学之后,十音家出了事,生活所迫,她要养家。为了少花心思在梳妆打扮上,十音从此只梳最简单的盘发,所有的衣服慢慢全选成黑色,还总号称是和他穿的是情侣装。
高中同学在背后也会议论,但终究还是会说,到底是长得好看,像不一样的焰火。
像他心里,那朵遗世独立的花。
这家伙这习惯沿用到现在。他这会儿看不到人,想象她今早的干练模样,黑衣黑裤,肤色白里透着玉泽。有种不同于前的气息,比当年怦然心动之时……更蛊惑人。
“还有就是比较遮光,睡得香。”十音继续说。
这下他笑了:“那就全黑。别忘了过问,邱比爱管闲事,指不定让小星给你定成粉的。”
“粉的也行,符合心境,比如我和梁先生说着话,心里都是粉泡泡。”
“哼,听着那么假,套话。”
十音吐舌头:“真的。”
“声音怎么有点哆嗦?”他问。
“我在楼下呢,夜里还真有点冷。”十音搓搓手臂。
他声音一紧:“你给我上楼。”站在寒风里打也不吭声,伤口感染又要发烧。
十音说:“这小破地方,楼上没信号也没wifi,楼下网络信号也很差,不然就和你视频了。”
“不能就早睡早回。”
十音带着笑:“知道了。”
“你先挂。”他在等,过了一会儿又问,“怎么还不挂?”
“因为……”十音抱着电话慢慢踱,冷也不怕,的确是舍不得,“想你。”
耳畔起了阵风,它刮过树梢,树叶簌簌生响,隐隐有脚步……
话筒那头,起了孟冬隐隐起伏的呼吸声,过会,听见他在叹息,声音很低、有些无可奈何:“小骗子。”十音连耳朵都在痒,像被他吹了气。
“真的,一直都很想你……还想练琴。”
梁孟冬又哼了声:“小胖子。”
十音就着月光低头打量自己一瞬,很哀怨:“总这么说,是真的么?”到底哪里胖?
他还没答,还是有脚步声,有其他人的呼吸声,很近,不是话筒内的。
十音能分辨,那绝不是苗辉,倒像是……
梁孟冬在低嗤她食言而肥。十音起先没说话,很快,他听见她很警觉地说了声:“谁?”
不是对他说的。电话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孟冬:保心丸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