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安静地站在宿槐所在的那棵桃树下,一手托着肚子,另一只手抚上树干。她低头垂眸凝视着眼前的树干,神情恍惚不知在想着什么。
宿槐歪头看着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怀里的花狸,没过一会便觉无趣得很。她面上淡淡看不出神色,却无端令人从中窥出些许厌世的感觉来。
脸颊忽有被异物触碰的感觉,带着些微痒意。宿槐探手摸了摸,指尖触到一片冰冰凉凉的东西。她伸指拈下一看,原是那枝上的桃花谢了,落了一片在她脸上。忽有一阵春风拂过,忽觉身侧有东西飘落,她抬眼一瞧,便见着繁枝上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掉落下来,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及至花狸的身上。空中好似下了一场浅绯色的花瓣雨,顷刻间便落得满地的芳菲。桃花带着甜香,衬得满地艳丽的桃红也似带了点旖旎的气息。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是了,人界的桃花好似都是在春季时节盛开的。
宿槐曾有幸见识人界盛名的桃花节并亲身参与其中,那时她受初玖初莳之邀,来到人界的南方小镇游玩时,偏生巧便碰上了人界一年一次的桃花节。
那是她第一次去到人间界传说中的江南小镇,也是第一次见识到人类的桃花节,确实热闹非凡。她喜那里的吴侬软语,如画山水,也喜那里的细雨绵绵。宿槐属木,最喜阴雨,故也因此最喜着这多雨又多情的江南小镇。
她素日里最喜懒洋洋地窝在一方软榻上,翻着托初莳自人界捎来的各种故事话本,配上那衬口的零嘴小吃,最是舒服自在。但若是外边落了雨,她便反倒起了出门的心思。
通常到了落雨那时,她便会一改平日的懒散,神清气爽地自那衣柜处精挑细选好一番,自内里细细挑出一套初莳新制送来的衣物。且她要求甚高,衣物不仅要好看,还得衬合她的心情。然后再在那妆奁前挑拣出一套同衣物配搭的妆容饰物——当然也是由初莳所制。
待她一切准备完毕,还要在那面落地的铜镜前摆弄摆弄良久。如此这般后,半日已便过去。
所幸出门便容易多了,指间红雾一凝,撑着伞鬼红髅顷刻间便飘出了繁阴。
到了那人界的小镇上,她便又会改为漫步行走,细细享受着细雨拂面,切身而过。
于是初玖初莳常常便能看到,在那条正下着绵绵小雨的湿冷小巷里,凭空便会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她通常撑着把红色的罗伞,正自那遥遥的巷口处缓缓走来,有时眉眼带笑,有时眼带忧愁,但总是飘然脱俗,衬着身后盛开的桃花,周身满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一眼便是遗世独立的存在。
待将行至他们二人面前,又会倏地歪头弯唇柔眉浅笑,顷刻间眉目舒展便又是人间的烟火了。
每每这时,初莳总免不了吐槽一句装模作样的女人。宿槐便作似委屈地看向初玖,此时无奈的初玖便会敲一下初莳的脑袋意思性地训上一句:阿莳,不得对宿槐姑娘无礼。而宿槐则便会如往常一般洋洋得意地靠向初玖的肩膀,看着初莳委屈的模样笑得花枝招展。
小镇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身后绯色的桃花开得正盛,眼前懵懂单纯的少年还正值年少。
大抵是许久未曾有过如此舒服的感觉了,此时桃花伴着少年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宿槐陡然发觉,自己前半生所经历的各味酸甜滋味,无论故事几经悲欢,结局大抵皆与他们二人有关。
思得过于入神,便连猫儿的叫唤也未曾听见。直至察觉胸口的衣襟似有被拉扯的坠感,宿槐才倏然回神。
花狸不知何时睡醒的,正一只爪子搭在她的胸口上,另一只爪子揉着惺忪的睡眼,样子憨态可掬,可爱极了。
宿槐对这些可爱的毛绒绒最是没有抵抗力了,她近乎刁蛮地抱起花狸就在脸颊上亲昵地蹭了蹭,口中时不时发出舒服的喟叹,幸福的感觉充斥周身。
花狸被她一通乱蹭,身上本顺滑的毛发也被揉得有些乱,配上它此时一脸的生无可恋,可爱模样瞧起来更是令宿槐喜爱愈甚。
宿臻看着面前的女人从未见过的小女儿姿态,只觉得如何自己瞧也瞧不够。只是许是因着附身的这蠢猫本身的高冷性子,且他本便鬼体虚弱,意志力不够坚定,总是容易受这蠢猫的影响。
他每每想要亲近她的时候,身体却又不由自主地表现出假装抗拒的傲娇模样。他想讨好宿槐,却又想着自己不如借着这身体试探她对自己的态度。他不承认自己是被这身体影响了心态,只觉得自己果然聪明至极。
怀中的狸花猫伸出一只肥嘟嘟的爪子按在宿槐的脸上,一脸高冷地将她的脸按向远离自己的方向。动作状似嫌弃,却又小心翼翼地将长长的指甲收回肉垫里,生怕挠到她。
宿槐感觉脸上毛绒绒的触感,笑眯眯拉下它的猫爪,把它摁在怀里,按住藏在前爪的肉垫,触手滑嫩柔软,舒服极了。接着另一手又摸到它的背上给它梳着毛,梳到花狸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趁着花狸失去戒备之际便悄无声息地摸向了自己觊觎已久的那条看起来异常蓬松的猫尾巴。
宿臻本舒服地享受着宿槐的顺毛,忽然便浑身一抖,随即开始炸毛。他羞红了脸,小身板在宿槐怀里拼命挣扎起来。若是没了身上那层猫毛掩盖,想必宿槐便能瞧见他那身毛下不正常的绯红。
哼!这个厚颜无耻的女人,耍流氓竟是耍得这般自然,想来都不知调戏过多少人和鬼了,真是过分至极!
宿槐冷不防被它这般挣扎,摁住它的动作便不由得加大几分。一时间也忘了控制自己现了真形,霎时间便闹得整棵桃树也跟着剧烈地摇动起来。
树下正暗自垂泪追忆往昔的女人被吓了一跳,慌忙抬头便看到头顶一根枝娅上坐了个女子。她一袭浅绯色的抹胸襦裙,因着女子逆着阳光,褚姣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大致瞧得出她窈窕的身姿。女子的怀中还有一只黑白条纹的狸花猫,它半睁着眼,眼神冷漠地瞥了她一眼后复又倚回女子的怀中闭目养神。
宿槐看着树下一脸诧然的女子,弯眸微笑道:“可真是有缘呐,我亲爱的——魉鬼夫人。”
褚姣的瞳孔蓦地放大,脸上满是惊惧和慌张,随后又故作镇定道:“你…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宿槐奇怪地上下看了她一眼,直看得下面的女子神色也跟着惴惴不安起来,身后巨大的虚幻藤蔓也随着不安地疯狂摆动着,似被欺负的小孩般开始准备反击对方。
“这位夫人,地府给了你这般久的逍遥时辰,想必夫人也过得差不多了罢?也该是时候跟本殿走了。”
底下那位女子听了,也明白过来宿槐的目的,忙不迭哽咽着向宿槐哀声求饶道:“这位大人,奴家虽也属那魉鬼一族,可奴家真的不是那作恶的魉鬼啊!呜呜…奴家向来遵纪守法,从未做过甚么伤天害理之事,请大人明察放过奴家吧…呜呜…”
见她一脸绝望不似装模作样,宿槐也不由得有些怀疑了。
……这女子是魉鬼没错,只是…黑白无常确定没有找错鬼么?这般胆小娇弱的女子真的会是那个作恶多端的魉鬼么?亦或者说…是她太会演戏了?
算了算了,先把她收起来再说,若是审问了不是在放出来也不迟。只是…
宿槐看着树下的女子高高隆起的肚子,难免有些纠结,“是与不是并不由你我二鬼说了算,得让那地府的府君来论断。只是…这位夫人,人鬼殊途,鬼族与人类通婚素来没有好下场……”
话未说完,下方的女子便啜泣地打断她:“这位大人,如今都是什么年代了,早就不兴人鬼殊途这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