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你属狗的么?”
宿槐一脸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随手拭去嘴角的水渍,碰到上头破皮的地方有些疼。
对面宿莳一脸通红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若不是听到了他过于急促的喘息声,怕是宿槐都要以为他真被亲到窒息了。
见宿莳喘半天都没给点反应,她伸脚踹了踹他的脸,“起来,有话问你。”
宿莳这才缓过神,慢慢坐起身,低着头从果盘里拿出一个青柠剥皮,边红着脸小声问道:“什么事?”
收腿动作一顿,宿槐抬眸探究地看向他。
“初…阿莳?”
宿莳唔了一声,单手把剥好的青柠递给了她,只是把头撇到一边,眼神四处游移就是不敢看她。
宿槐不耐啧了一声,伸手接过,掰了一瓣丢进嘴里,汁水不小心碰到伤口,刺激得她不由轻嘶一声。
见宿莳立马紧张地望向她,宿槐摆摆手示意无事:“他睡了?”
宿莳点头,又偷瞄了她一眼,低声补充了句:“刚才…的时候。”
宿槐扯扯嘴,松了口气:“睡了就好,他太闹腾了。”
她说这话脸不红心不跳,完全半点没有接吻后该羞涩的样子。
“你对他…倒是不觉得奇怪。”
她对宿莳的反应有些讶异。
那心魔说白了就是宿莳精分出来的另一个人格,只是早先就被她杀死并锁进红槐曲里封印了。按理说宿莳不该知道他的存在的,只是如今看来,事实却并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简单。
说到正事,宿莳倒也不别扭了,坐正身子点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存在在我体内了。大概就在我被救醒之后的那段时间,时不时就能听到他在对我说话。只是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说的话大多时候都是疯癫含糊的,我只听得懂朦胧几个字眼。”
他那段时间一直在昏迷做梦,梦里时常能梦到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女子在唤他阿莳。醒来之后又时不时地就听到他脑海里有另一个声音在用神经质的语气一直“宿宿,宿宿”不停唤着。听的久了,他就把这当做他的名字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遇到宿槐后,那本还遥远着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近在咫尺了,当然也更加吵闹,每天就在他耳边死命叫唤:你得把姐姐抢回来…你得杀了初玖…哦对了,还有那个宿臻你也不能放过…拆散我们和姐姐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他觉得有些东西超出他意料了,有时甚至能感觉到身体已不受控制。明明上一秒还在习道,下一秒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转换阵地,手里拿着他也看不懂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宿槐挑眉,倒是不知那神经质那般厉害。
“那…他清醒的时候你有意识的么?你们的记忆可否共享?”
宿莳点头,又摇头:“他实力比我强,我除了清醒的时候,其余时间都被他压制了,无法得知现实发生的状况。不过他好像知道我经历的一些事。”
宿槐暗自松了口气,也没心思再说什么了。
她有时在想,就这样得过且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不必搭理无关紧要的鬼,不必面对不愿见面的人,也不必面对过于冷漠的真相。
说实话,她确实有点怂。若是宿莳恢复记忆了,知道是她杀了他的话又会作何想法。虽说他当时已经谅解了她,可并不代表重活了一世的宿莳还能谅解。况且她当时一时脑热说会娶他,如今想来有点后悔,都不知怎么面对宿莳,果真冲动是魔鬼。
客厅里终于是安静了下来,而隔壁昏暗的厨房里,初玖正背靠着墙壁而站,身形略显孤独。
他低垂着脑袋,额前的头发已经长了一点,堪堪遮过眉毛,露出底下晦暗难辨的神色,阴暗的光线也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方才客厅里宿槐与初莳接吻的画面在脑海不断重演,接吻发出的渍渍水声更是在耳畔反复回荡。
初玖低垂下头,心里少有的烦躁,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他的弟弟居然也在肖想着他爱的那个人,而实际上,他并没有任何立场去阻止他们的行为。
宿槐向来不喜欢他随意干涉她的事情,他自然也没有那个资格去质问她为什么在有了自己后还要有别人。他同样没有立场去指责宿莳,毕竟男未婚女未嫁,何况宿槐那么好,自然值得所有人喜欢。
她喜欢谁,又接纳谁,如何都与自己无关,不是么?毕竟她也从未给过他什么名分,即便是那正宫的位置,也早被人占了。
想来可笑,他明明是最先获得宿槐青睐的那个人,结果中途却被宿臻插足,让她与自己生了嫌隙。那人倒好,还趁虚而入与她成了亲,成了她的正牌夫君,而自己倒成了那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可真可笑至极。可那又能怎样呢,谁让他爱她呢。
所幸他与她相识那么多年,也算携手伴她走过风雨的人了,自己在她心里总归是特殊的罢。
心里虽这般安慰自己,可心脏依然如针扎般刺痛。心里空荡荡地没个着落,感觉本该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也在逐渐失去了。
“初玖,你在做什么?洗个碗那般久,都够宿莳洗个澡了喂~”
客厅里宿槐忽地探头唤他。
初玖双拳猛地攥得死紧,许久却又无力松开。眼睛有些干涩了,他疲惫合上。把头抵着墙面无奈苦笑,终是放弃挣扎了。
他沙哑着嗓音低声回道:“…没什么,地板有些脏了,我拖一拖,马上就好。”
罢了罢了,那就这样吧。各自保持静默就好了,万事强求不来,何况感情。
“好吧好吧~拖好了记得给我切个水果呦~”她撒娇似地说。
“…好。”
……
初玖把果盘搁置在茶几上,随即自然而然,迎着宿莳的冷眼淡定地在宿槐身边坐下。
“那人偶的目的,想来姑娘已经知道了。”
宿槐点头。
说来这人偶还真是属于她的造生物,只不过因着在人世间漂流过久了,沾染上的业果数不尽数,且已开了灵智,她若是想要强行将其收拢,怕是要多费一番功夫。
初玖垂眸,温声道:“姑娘若是想要清楚真相,不妨去多接触她。”
宿槐沉默半晌,才道:“与其说是想要了解真相,倒不如说是想要掌握主动权。事事被人牵制住的感觉着实不好受,感觉太过被动,不得劲得很…再说了,我当初那么做,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呢?不愿面对事实,不愿接受真相。这么说来,我果然是个懦夫啊…”
她自嘲一笑,初玖却并不这么认为。
他轻轻摇头,看着她认真道:“姑娘想多了,以当时那种情境,若是姑娘不这样做,才是会伤害到更多的人。更何况…姑娘怎么做都是对的…”
宿槐轻笑,“对于阿玖来说,怕是我如何做都是对的,不论杀人,还是弑鬼。”
初玖眉目温眷,只轻笑摇头,倒也未做辩解。
对面的宿莳虽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托那精分初莳的福,他倒多少也察觉到了一些事情。
宿槐察觉到他的无聊,转头问他:“你们又是如何惊动了她们的?”
宿莳撇撇嘴,总算有个话题可以插嘴:“我们都没有进寺庙里去,只是隐匿在一根柱子外观察,结果那个人偶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想要捉了我们。幸好不知从哪里窜出几根藤蔓,将她绊住了,然后我们就逃了出来,路上就被赶过来的纸人纠缠上了。再后来的事,估计你也知道了。”
藤蔓…么?会是藤枝做的么?亦或者是褚枯?
“槐姑娘的事情办妥了么?”
初玖忽然转了个话题问道。
宿槐眯眼睨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才点头答道:“差不多罢。”
宿槐没有告诉他们自己以前要做的事是什么,他们也不多问。
临睡前,宿槐去找了初玖。
“你好似…一点都不惊讶事态的发展?”
宿槐双手环胸,倚在窗边看着床上的初玖问道。
初玖翻着经书,温言道:“姑娘不必试探我。这是姑娘自己不愿意醒来,我自然也不会插手。”
“…那我的记忆恢复得这般快,其中可否有你们暗中相助?”
他摇头,“没有。对于此事,我同他们的想法都是不干预,顺其自然,只是姑娘恢复的速度确实超乎我们预料了。”
“…他们?”
初玖却避而不谈,只问她:“姑娘大概记起哪些?如何记起的?”
宿槐撇撇嘴,对他的避重就轻有点不爽。
将双手伸到眼前优雅地比划着,指甲上新染的丹蔻正鲜红。
宿槐百无聊赖地道:“很早,一开始就有点怀疑了。宿臻说我睡了将近千年,可在我的记忆里,我就只是同往常一般睡了一觉而已——但那时我并未多想。直到后来,我发现槐柳镇的槐花开的时节不对。”
她刻意不谈到当时遇到宿臻的事。
“深冬槐花开?呵,闻所未闻,我上网搜的内容与你们所见所闻也有所出入;还有,照镜子的时候也发现不对劲了。明镜属阴,阳镜通人,阴镜通鬼。这里的镜面却截然相反,如若不是在鬼界,那便只能是在阴阳颠倒的幻境里头;还有…”
她偏头朝他翻白眼,“槐柳镇的冬日可真长呐,长得我不禁怀疑这里没有季节变换了。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我在这里嗅到了藤枝的气息,让我不联想到幻境都难。”
初玖知道她心思剔透,这种不正常自然瞒不过她,不由低低笑了一声。
“姑娘聪慧,果然瞒不住您。”
宿槐见他终于笑了,也跟着勾唇笑,她有些得意道:“刚开始没想起来是因为睡懵了头,记忆尚在重组中。等身体养得差不多了,自然也想起了些事。”
“不过…”
她眸光闪了闪,倏地欺身靠近,眯眼瞧他:“你好像心情不好?”
这副别扭又闷骚的性子,可真是少见。
初玖动作自然地翻过页,低头认真看书:“姑娘想多了。”
“嘁——”
宿槐慵懒地隔着被子躺在他腿上,双手压在脑袋后面,盯着面前的天花板语气懒懒地道:“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光着身子也见过,那物儿也见过…”
初玖:“……槐姑娘,别说了。”
他羞红了脸,他以前满满的黑历史从她口里说出来简直羞耻极了。
宿槐却不甚在意地继续道:“耍性子也见过,闹别扭也是,什么都不愿同我说,遇了委屈也只顾自己一头闷着,就连那次上山也是。”
初玖浑身一僵,表情瞬间有些暗淡。
“其实我是知道的,你心里很不愿去的吧。当时同意我的话,也只是因为怕连累到我吧?”
宿槐语气缥缈,好似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
“初玖,我其实从未嫌弃过你们。”
她转头,盯着初玖认真道。
初玖也回望过去,如漆的墨瞳注视着她。
“我知道。”
“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魅鬼一族内部动荡,族主宿臻又不管事,我和初莳作为上任大长老与花妖结合的产物,自然不可能安然无恙地置身事外。”
宿槐先是有些惊讶,随即豁然失笑:“也是,你这般聪明,哪会不明白我的用意。”
说来初玖二人的身世,确实坎坷。
幼时父亲为救母亲被人界捉鬼师所害,其母却也未能幸免于难。保护伞双双离开,加之二人又皆承继了双亲的天赋,甚至青出于蓝,一滴血便可治百病,这样两个香饽饽自然引来人鬼两界的追杀。
本来他俩从繁阴失踪之后,追杀的人鬼自然也就少了。后来也不知谁放出的消息,声称他俩躲到人界去了,于是又引发了一场血腥的追杀。
而这失踪的几年间,初玖与初莳才在人界稳定没多久,便又遭受捕杀。而此次的捕杀也是致命的——有人趁乱用百鬼伞重击了初玖,而初莳彼时还未开发妖力,根本没有能力自保。
然后就在这时候,宿槐出现了。
忆起这里,宿槐有些嘚瑟,“若不是我恰好路过,好心搭救,又悉心照顾,估计你和宿莳命都没啦~所以说,你俩真得好好孝敬我~”
初玖微笑着抬起头,温声道:“并不是呢,槐姑娘。”
“当时姑娘难道不是特意寻来的么?哦,好似还身怀重伤了?”
宿槐面容一僵,嘁了一声缩缩头不再说话。
此事说来确实是她理亏。
前言说过,她素来喜好稀奇古怪的各种小玩意。某次听闻宴殊得了一件稀世的宝贝,这宝贝具体如何她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她当时确实心动了,然后…暗搓搓袭击了他,将宝贝抢回来了。
魍鬼宴殊那是何等人也?人称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大老抠。如今宝贝也没了,还落了面子,简直不要太气人。
而宿槐光明正大从宴殊手里夺得宝物的消息也很快便成了繁阴界的饭后谈资。
即使后来宿槐玩腻了他的宝贝,已随手搁回他兜里了。然而面子里子都没了,刚入手还没捂热乎的宝物也没了,宴殊自然不干。
于是这厮放出狠话,要同宿槐正面杠上,天天就派族下鬼属紧盯着宿槐追杀。
再说宿槐虽鬼力在四鬼里最强大,然而架不住她贪财啊。
于是,在某次外出游玩时,她成功被亲自出马的宴殊诱计入府,被袭成功,得以一洗前耻。
而重伤的宿槐虽有幸逃脱出来,然而身上伤口却难以自愈。正巧听闻那魅鬼半妖躲藏在附近,于是循着气息摸了过去。
刚巧她就看到初玖二人被重伤在地,血也止不住得流了满地。
宿槐有些心疼,这血可是能救她命的。但为了不轻举妄动,她就躲在暗处,暗搓搓地等那几只妄鬼干掉他俩,然后她再借机干掉他们,同时时不时出暗箭将一旁的初莳也弄伤,好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然而,趴在地上的初玖却像是发现她了,朝她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令宿槐心生恻隐。
他的眼里没有临死的绝望,只有洞悉一切的沧桑,瞧着不似小孩子的眼神,反倒像是一个经历了世事沧桑的老者。可也不知是他看她的角度太巧了,她觉得天上本暗淡的星星落在他的眼里却变得更美了,令她很想将其妥帖收藏,细细安放。
后来呢,约摸是他的眼神太过炽热了,连那几只妄鬼都发觉她了。
于是就这样被迫出手解决了妄鬼后,宿槐就干脆现身在二人面前。
她背对着皎月朝他们走来,身后明亮的月光打在她身上被晕染成了温柔的光芒。她迎着初莳热烈的目光俯身勾着初玖的下巴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初玖至今仍记得。
她说:“你的眼睛真美,星光落在你眼里更美了,所以你可否将其送予我?”
“…好。”反正都要死了,那就顺便满足她的要求吧。
只是不知为何她最后却改变了这个想法了,她说:“算了。”
为何算了,她也不知道。只是忽然觉得,如他这般漂亮的眼睛,挖掉沾血了就不好看了。实在可惜,倒不如妥善安置在他的脸上,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回忆及此,宿槐坐起身,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近乎痴迷地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的眼睛真好看呀,比天上的星星还好看。”
比我所有的珍宝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