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断琴(1 / 1)

惨绿少年盘腿坐在断琴之后,一双眼望向了知归,眉头皱着。

他这张脸生得秀,看起来便温柔平和,如兰斯馨,该是个书生,如今簇在紫藤中,又像是个花神。

知归落下,两人隔空相望,许久,谢复才张了张嘴,神情还有些迷茫,“你好似改了容貌,与小时候不同。”

知归没有说话。

谢复招手,从花丛里拿出个陶罐抱在手里,示意他上前来,“你怎么从族内出来了?她们都知道吗?”

隔着紫藤,知归坐下,谢复便将陶罐塞入他怀里,依旧是不疾不徐地问着:“在外面过的苦不苦?为什么不回家呢?”

知归熟稔地打开陶罐,从里面摸出个油纸,剥开后是酥糖,他将酥糖含在嘴里,用舌头抵着,好似很多年没有吃过一样,有些留恋。

谢复看他吃糖,笑了起来,轻声说道:“你小时候整天抱着糖罐不散手,大人们生怕你把一口好牙给吃没了,我记得夫子,是夫子吧?他凶巴巴地拿着戒尺,往你掌心上打,打破了几层皮,从那以后你就没再吃过糖。”

知归剥糖纸的手顿了顿,他又吃了一颗,抬眸看着谢复,“我不吃糖不是因为怕夫子。”

谢复似是笑了笑,眼眸微垂,问了一句:“你小姑姑近来可好?”

这话如此平常稀疏,可却叫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沉到谷底。

知归将陶罐里十来颗酥糖吃干净了,他用巾帕在拭手,像是短暂地撕开了那张温柔的皮相,尖酸刻薄道:“谢仙师好痴也。”

他并没有回答,反是追问谢复道:“我还没问过,五百年,一个凡人孤身活这样久的岁月,你冷不冷啊?”

谢复与他对视着,这孩子吃走他半罐糖,嘴也不曾甜过,只是寒声道:“你若不淌这水还能再活两百年,运气好些,又能骗上七百年,可是谢复,你偏不识趣。”

“是啊,我不识趣,可是你们又有多识趣呢?”

谢复润润地笑了起来,眼底却含着悲凉,他说:“你们置身事外的结果是什么?她们以为赔一个人便能作罢?那你呢?她们没想过吗?你来人界多少年了?每日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族,学会他们几分?我淌了浑水,可你却被他们养在浑水中,阿寤,你的下场会更惨。”

知归一拳砸在他脸颊上,谢复倒在紫藤花中,他顶着的那张皮顷刻间松垮下来,发根连上血肉,白骨撑破皮囊,他像是个‘伪君子’,被别人撕破伪装,脏器都摊出了。

“看到了吗?”谢复抬头,整张脸泛着青白,额头半陷,似乎是被人敲碎了颅骨,可谢复透过知归的眼看到如此丑陋的面容,依旧在笑,“阿寤,做好人是要有代价的,可是没办法,我看见那些孩子就想到了她,你们都太天真了,总是那么乖,小姝和你是被人养的,她们是被人骗的。”

“阿秀,你知道阿秀吗?你有没有见过那个孩子?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给她买了根糖葫芦,她就说要跟我回家,嫁给我,我说不能,她问为什么……”

谢复顿了顿,眼里血红,指间揉着紫藤花,他像是要疯,浑身都在抽搐,他俯下身,将一捧紫藤花咬在唇齿间,呜咽一声。

“我说……我说我有所爱,娶之为妻,此生不离,来世不弃。”

那紫藤花含了血,叙着已经凋零的情。

“你以为我不后悔吗!”谢复痛苦道:“我回到人间,找到了我的家,我的妹妹,我的弟弟,他们尸骨早就烂干净了!”

数百年前,九州西境伐罪中土,毁国灭家,书生深为怨恨,上了沙场,战中落海,本以为必死无疑,可这浪水却将他推向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个仙境,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有花香,有绿草,夏日里开着一望无际的水莲。

这里什么都好,但是不接纳人族,因为此地为妖族秘境,而在最早发现他的那个女孩儿争求下,族人决定等他能行走后便立即送离,于是书生在仙境中度过了两个月。

女孩儿留下来照顾他,用灵丹仙草换取外界的故事,书生发现这里的人都很厉害,她们甚至能颠倒天地,有这样的力量,完全可以毁灭西境。

于是书生开始在言语间试探,族人察觉到了,开始警告女孩儿,可女孩儿铁了心要随情人离去,按照族规,只能被挖除妖丹妖骨。

可没了妖丹和妖骨,妖就不是妖了。

书生要的不是这个结果,于是他和女孩儿私结连理,在洞房花烛时,女孩儿取出一半妖骨给他,作为定情信物。

取出妖骨,妖会恢复妖相,变得格外虚弱,这种情况至少会持续一月。

书生趁着女孩儿无法动弹时,拿走她的妖力,然后回了家,但为时已晚。

麦野深处的炊烟被铁骑踏过,新的都城又建在了尸骨之上,他永远回不去的地方,成了别人的故乡。

谢复不甘心地又等了两百年,他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里,见证了另一个王朝的更迭。

历史仿佛重演般,老天爷不偏袒任何人,就像谢复,他偷来了数百年的生命,这债就要用身边人来偿。

谢复不知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过那个女孩儿,只是夜深人静时,撇开那两个月的曲意逢迎,他也会怀念其中一碗甜汤。

后来谢复又去过那片海,不过他再未能进入仙境中,那仿佛是一场梦,如潮起时的浪,颜色斑斓,美到不真切。

都说岁月如梭,可谢复却觉得,世上没有比这更慢的东西了,妖族百年修为压在他身上,让人无法解脱。

“中土被破,西境铁骑所过之处,流血漂橹,当时人间炼狱,你们也不插手……”

他一心求死,将这条命终在了满西镇,如今消散之际,却瞧见旧人,只觉得又喜又悲。

“可你来这里救人。”谢复眉目间有些苦闷,他说:“阿寤,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你瞧着她们,便知其中痛,满西镇草芥人命,那些畜生通通该杀,她们亲手报了仇,去转生才不会难受,你送她们回去,我也算是瞑目了。”

“瞑目。”知归念着这两个字,默了默,站起身来,“谢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舍身取义挺感动的。”

谢复的身影已经透明,他仰头看着这人,只听那又冷又淡的声音说道:“五百年前能用一颗糖哄骗住的小孩儿早就没了,你现下既然想起问小姑姑,我说,你便听好了,你断她七尾,她醒来后便要去问你要个说法,于是自请上惩戒台又断一尾,我入世也有数百年,却从未听到任何风声,你是要魂飞魄散的人了,不如借这点儿时间再猜一猜,她是死是活。”

“你骗我!”紫藤花黯淡下去,谢复拖着残躯往前爬了爬,头磕在地上,撕心裂肺道:“她重伤如此!均宁几人怎会放她!”

可再没人回答他了。

花海枯萎,裹着尸骨断琴,葬下一段无人知的情爱。

烟雾湿漉,天地迷蒙着,红溪沉埋断肠,西方极乐,往生的净土被薄命人烧破了,只剩下棺木盛的红妆白骨。

阿秀呆呆地跟在后面,拿着琉璃珠,爱不释手,知归瞥眼一瞧,有片刻犹豫,舔了牙根说:“那珠子是别人送的。”

阿秀抬头,指尖微缩,脚步顿了顿,才眨着眼把珠子还给他,埋头道:“那种珠子,没见过呢……是很好的朋友送的吧。”

“物不是什么稀罕物,人也道不上一句朋友,早就作古了。”知归弯腰探身入棺,又想着她可能听不懂,右手摸到一张血符揭下,才转过头,冲着阿秀笑了笑,“就是死了。”

知归揭下最后一张血符,随手就烧干净了,阿秀跪在他身边,早已面色雪白,眼睛直直地望着棺内尸骨。

此时头顶的天血红一片,仿佛落下的雨已不是雨,业火烧得人浑身发疼。

阿秀又在问:“哥哥,你与人成过亲没?”

知归呼出口气来,没说话。

阿秀说:“我成过。”

黄泉界门打开,阿秀看着往生去的女子,神思恍惚,“阿婆说,只要我嫁给长文,就能永永远远和他一起玩,可是阿婆骗我……”

“妹妹和长文都不理会我,我敲着头顶的木板,让阿婆放我出去,可阿婆却让人钉钉子,里面真的好冷啊。”

阿秀忽然抬头,傻笑起来,迷迷痴痴地看着知归,“我叫不醒长文和妹妹,那地方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然后,然后……”

阿秀双手撕开衣领,五指猛地插入脖颈中,血沫咕噜噜地冒出,她仰起头,泪水砸在掌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阿秀哽咽道:“我不要成亲了,我再也不要成亲了,我想出去,我想出去……”

“阿秀,你已经出来了。”知归屈膝而跪,握着她的手腕,那血落在红裙上,就像胭脂泪般,他说:“是他们骗了你,那不叫成亲。”

阿秀哭红了眼,手指沾着血,呓语样地问着:“那是什么?”

知归指间忽然变出个红盖头,他双手绕到阿秀身后,盖上一半,望着她,神色温柔,声音也暖暖地,“你阿婆是鬼媒人,她骗你,可真正的成亲不是这样的,阿秀,你以后,是要与喜欢的人拜天地,拜月老的。”

阿秀拉着他的手,问:“那是与哥哥拜天地,拜月老吗?”

知归轻轻浅浅一笑,揉着她的脑袋不说话,阿秀有些失望,“是阿秀不好看吗?”

知归说:“我们阿秀,碧玉似花人。”

阿秀皱眉:“那为什么不能成亲?”

“因为阿秀现在要回家。”知归低头,勾起她小指,两人拇指相贴,他温声道:“但阿秀若喜欢,可来生再求。”

阿秀眼睛一亮,“真的吗?”

“真的。”知归不疾不徐道:“现在你要乖乖回家,好不好?”

“好。”阿秀倾身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先松了手,转头跑开几步,又回身,双手拽着红盖头,歪头瞧向知归,也不说话,只是笑着。

她像是春日初阳下的第一朵花,那样明媚纯真。

“你要好好回家。”

知归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散,又低声呢喃了一句。

子初,夜色已深,小镇素来没多少过客,凄风苦雨下,客栈更是清冷,正堂内除却此行前去太岳山的几名弟子,便没别人了。

一众弟子在大堂内还要商讨出具体事宜,应无择直直上了二楼雅间,绕过屏风,又见南窗灯下坐着个人,带了幕篱,右手撩开纱罗一角,正拿着火箸在拨红泥小火炉里的炭块儿。

这小店主人家约莫怕他们觉得地方寒碜,桌案上摆放茶点的碟子别有一番风味,但这也没被人碰过,应无择走上前,席地而坐,为自己沏了盏热茶。

对面人夹起一枚火炭放入袖炉中,然后将袖炉捧在手里,扶案起身,转头便要走。

应无择端起茶盏,吹开浮沫,敛眉道:“我才刚入座你便要走吗?”

景行舟闻言顿了顿,微微侧身,隔着一层纱罗瞧向应无择,轻轻拨了下自己指尖,沉吟几许,“那不然你敬我一盏茶我再走?”

应无择默然不语,静了静,可能是瞧他没有要起身敬茶的意思,景行舟又淡淡开口:“太岳山这一趟你自己去,我走了。”

应无择:“你去哪?”

景行舟边下楼边没什么感情地说了句:“我去死。”

应无择抿唇,轻声笑了笑,捏起一块糕点正尝着,楼梯处又有脚步声渐近。

知安上来,抬手行礼,“掌门,那孩子已托付给牧德师兄,明日便送回山,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应无择端起茶盏,道:“你看着安排就好。”

知安又俯身一拜,抬步要走,应无择又突然叫住他,侧身吩咐着:“这家翠玉豆糕做得清甜适口,你让后厨准备两盒,明日叫牧德顺带捎回去给他。”

知安依言退下后,应无择独个在雅间内,瞧着那碟子翠玉豆糕,发了会儿怔。

明明前几日还是风暖日丽,草树知春,桃杏满枝红,可一场雨又归得料峭寒近,大概谁也不曾料到这天会如此阴晴不定,客栈里现下用的都是冬日里余留下来的几块普通竹炭,而这还是寻常人家里才有的。

修行之人身体适应能力极佳,向来不畏寒暑,别说炭火,连床厚实些的织皮也难找到,若去往太岳山半月的时间都是这种天气,要寻个温暖的住处还真不太容易。

不随行倒好,山上还备着大量银骨炭,回去也不至于让人冻出个好歹来。

应无择颔首叹息,又尝了几口糕点,就着一盏热茶吃完后,牧德便传音入耳。

“师尊,那孩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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