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一水中,杨花解春晖。
知安的剑还带着血,而神龛里,原本供奉的塑像灵位早已碎裂。
正午。
沿着一路血迹,墙角瓦檐的阴影下,应无择背负着手,微微仰头,不知在看什么。
知安道:“掌门。”
“不死林那边可有何异动?”
知安垂着头,慢慢说道:“不死林暂无消息,而近日来袭的妖邪倒像是冲着满西镇那两只赤翎云凤而来。”
应无择默然片刻,“赤翎云凤妖丹罕见,在丹化尽前,都要多加小心。”
知安点头。
看着漫天杨花,应无择心念动处,忍不住闭目呢喃,“不知承山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二个月后。
承山。
无止境堂外的一株山樱,盛开时,满院千片红,吹入窗棂,裹挟着墨迹,金蝶穿花,几只山雀落在枝头,正歪头听堂内朗朗书声。
忽然一把戒尺敲的书案响,诗词间的花瓣狠狠打了个颤。
叶清回神。
但凡学生,都不愿在课堂上走神时被老师逮到。
虚谷面容沉肃,每根胡须都张牙舞爪着,意图表达出‘我一点儿也不随和’的样子,“幼浊,你把方才那首诗文再来读一遍。”
叶清带着对戒尺的钦敬之意,立即起身。
虚谷先生的檀木戒尺约莫有两指宽,光是看着便让人冷汗涔涔,他方才走神,这会儿脑子一片空白,余光瞄着桌上的书本,硬是从嘴里挤出首诗文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他话音未落,便引起一片哄笑,虚谷在这笑闹声中抚了抚白须,极为平静道:“倒是应景,既然你喜欢看,便去堂外看仔细了。”
叶清被他人闹得有些窘迫,抱书出了无止境堂,默默靠着窗棂发呆。
已经两个多月了。
还是不真切,仿佛依旧在梦中。
叶清狠了心在胳膊上掐出血印来,疼到眉头皱起,才吐了口气。
还在承山。
叶清想。
修真界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派不是梦境,过去的满西镇才是。
他如今虚岁有十一,但大字不识,所以便先被安排在无止境堂读书,这里的孩子大多不会超过十岁,叶清也算是个大龄娃娃,不过他从小吃不饱穿不暖,与同龄人相比,身量本就不高,放在孩儿堆里,外人打眼一扫,也瞧不出怪异。
学堂结课,别的小孩陆续离开,虚谷走前还给叶清脑袋上加了本书,责令他不过亥时不许回房,叶清乖巧应下,等人走干净,他才把那两本书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先生的书总是比较厚,软软的很舒服。
叶清仰躺在步廊上,难得静谧,竟有些睡意,他打着哈欠,刚闭上眼睛,便有声音响在耳边。
“小孩儿,你方才念得是什么?”
叶清睁开眼,坐起身来,并没有瞧见任何人,他有些诧异,不解道:“孟山人的《春晓》,你没听过吗?”
“没有。”那人问道:“后两句写了什么?”
叶清听出来了,这人藏在树上,他不着急答话,反而问他:“前辈是妖吗?”
“是。”
“花妖?”
“不是。”
“那前辈是什么妖?”
树上人被他问得不耐烦了,嗓音低沉,“别一口一个前辈叫得乖,真当自己有多小似的。”
叶清:……
他道:“前辈藏身不出,不报来路,那我也不必回答前辈的问题。”
那人嗤笑,“过问他人名号之前当先自报家门,虚谷连这个规矩都不教你们吗?”
“好吧。”叶清自认理亏,动身跪坐在步廊上,无奈迁就,“晚辈姓叶名清,字幼浊,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叶清。”他说:“原来你就是应无择从满西镇带回来的那个小孩儿。”
掌门人从外带回个孩子,赐名取字,这事承山上下众人皆知,叶清点头,继续道:“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你且先回答我的问题。”
叶清眉心一跳,说道:“后面那两句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树上的人声音低哑,仔细将这十个字念了一遍。
叶清都累了,再问:“前辈如何称呼?”
树上人答:“不告诉你。”
叶清简直不敢相信,承山上居然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妖怪,他倒下身,半晌没吭声,翻来覆去十几回后又爬了起来,这下尊称也没了:“你来承山干什么?”
“我住这里。”
“住在这里?”叶清不太相信,质问他:“那你知道景先生吗?”
“应无择的走狗。”
叶清翻了个白眼,“乱讲。”
“别的仙门私底下不都是这样说的?”
“那是他们妒羡。”叶清说:“承山能有今日风光,景先生可是付了一半心血。”
“你才来了多久,怎知那一半心血要归他?”
叶清说:“我听别人讲的。”
数十年前,景行舟历劫重伤,应无择在然谷外救了他一命,为报恩情,他才随应无择回到承山。
景行舟是千年天狐,有他在,承山如虎添翼,不知酸了多少人,包括眼前这个不敢现身的小妖怪。
听人说,景行舟向来不离应无择左右,但是从离开满西镇到现在,叶清都没有见过一眼,他想起承山这些传闻,不禁有些仰慕,“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见这位先生一眼?”
“见一眼就能飞升吗?”
“酸。”叶清皱着鼻子,不想理他。
关于这位天狐大人,承山内外说法不一,有人曾在应无择除妖时见过,是位风骨皮相皆佳的美人儿,也正因如此,承山掌门人与景行舟的艳情才会一传千里,什么为报君恩以身相许的话语到处流传,当然承山内的弟子却不这样说,他们认为掌门人和这位天狐大人只是惺惺相惜,绝无情愫而言。
叶清翘着腿,仰头看向上空,轻描淡写的一眼,他问:“你见过那位先生吗?”
没有声音。
叶清挑眉,“喂,小妖,你还在吗?”
微风拂过,回答他的,只有暗香满地。
叶清虽做了几年小乞丐,却也是个涵养好的小乞丐,他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何况现下住进名门,自然不与个面都不敢露的憨劣小妖一般见识。
但垂头沉思一二,他还是跑了。
承山钟灵毓秀,山下溪流清澈如鉴,春色正暖鱼肉肥,叶清沿路挑了满满一袋青果,下水又捡着最大的一条鱼捞起,吃饱喝足后就躺在石头上晒太阳,虫声鸟鸣伴随着泠泠水声,交织出不可多得的音律,叶清觉得,自己的日子从来没有这么有滋有润过。
“在无止境堂受教,可还习惯?”
叶清侧头,发现背后不知何时竟有了人,悄无声息地,他连忙收拾起不太妥当的体态,端正言行:“掌门安好。”
应无择抬手,声音温和,“不必如此拘谨。”
叶清还是恭敬十足,该有的礼数都在,他问:“掌门您何时回来?怎么来了这里?”
应无择笑,“刚回,看这里烟火气息浓厚,顺道过来,才知是你在此。”
叶清不太好意思,承山不食生灵戒律在上,他听说过,现下被掌门人抓包,实在窘迫,他道:“幼浊下次不敢了。”
应无择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自下山来,无人怪罪,往后拜了师父修行辟谷,到时想吃也尝不出味道。”
叶清问:“那掌门愿意收我为徒吗?”
应无择摇头,对他道:“我诸事繁琐,再收你为徒,恐教导不当,你且先跟着虚谷,三年后归来峰的决云大会,以你的资质,定有良师指点。”
叶清欢喜,道:“弟子定不负掌门所望。”
应无择甚是欣慰,又与叶清说了些闲话,这才慢条斯理地离开,他本来是要回主峰的,只是走到一半又改了步子,转往续断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