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天,彤云密布,冷雾缤纷,雪停后,就是一片银色相连。
兰照穿着红绫袄,坐在火堆旁搓手,用疑惑的眼神看向苏济,“木师姐。”
“许是有事耽搁了。”苏济用木棍将火里煨着的鸡拨弄出来,泥块敲开,他解下酒壶,问兰照:“喝嘛?”
兰照摇头,叶清从身后接过,坐在旁边,暖了暖身,“你别给她让,小心师姐一会儿来打死你。”
苏济低笑,刚要说话,就听到远处有声音问:“我打死谁?”
“木师姐!”
木秋言点了点头,挨着兰照坐下,挽起袖子笑道:“巧了,刚赶上吃。”
木秋言先拆下个鸡腿给兰照,然后招着叶清,说:“小师弟过来,这个给你。”
叶清道:“师姐自个吃吧。”
“啧。”木秋言一手抢过他的酒壶,一手扭下鸡腿给他塞进手里。
看木秋言猛灌了口酒,叶清身子一抖,“师姐,你这样喝没事吗?”
“放心。”木秋言挑着眉,淡淡说道:“不会毁你清白的。”
苏济在一旁不厚道地笑了。
自白鹭渡后,他们几人便不怎么见面了,今个除夕,打算出来聚聚,谁知元右楠和时葙还在外,竟是连年都不能在承山过。
鸡肉入口酥烂,木秋言这才舒了口气,问道:“今天是谁做的?”
叶清指着苏济。
“要命。”木秋言靠在树上,简直忍不了,她痛心疾首道:“手艺这么好,你们知道我那几日接了什么任务不,下山给人帮忙织布刺绣,叫我差点没把人布庄给拆了。”
兰照在旁淡淡笑了起来,苏济问:“师姐今天怎么来这么晚?”
“被逮到了。”木秋言托腮,从袖中抖出个木盒来,“太岁峰在分发桃符,人手不够,我这里除过给师父的,还有二十多个一会儿要去送。”
“每年都是桃符,吉祥又寒碜。”
宁决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顺手拎过那张桃符,把玩在手。
几人纷纷起身。
“师尊。”
“弟子见过宁真人。”
“啊。”宁决明抬手,示意他们随便坐着,又往木秋言怀里丢了个纸包。
木秋言刚把草绳拆开,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她眼睛一亮,脸上笑意顿时增了三分,“七宝斋的香酥肉饼,师尊去璇玑阁见过我父亲了吗?”
“为师又不是去璇玑阁买肉饼,见他做甚?”宁决明将桃符挂在腕上,斜睨着木秋言,淡淡道:“你这小妮子玩闹够了就回上星峰,今晚守岁,还有很多事要忙。”
木秋言乖乖地应下了。
宁决明共收过五个弟子,木秋言在其中年岁最小,今年是她拜师第一年,因此便不回璇玑阁,在承山同师父师兄们守岁。
看着宁决明离去,兰照忍不住道:“宁真人好好。”
木秋言说:“程真人对你也好啊。”
“是。”兰照一笑,低声道:“都好。”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景前辈也是。”
“景前辈?”木秋言差点咬到舌头,她迟疑了下,微微摇头,“凶。”
“不凶。”兰照开口道:“前辈最好。”
“这还不凶。”木秋言指着叶清,嘬着肉汁,含糊不清道:“你看你小师兄的左胳膊今天抬起过吗?”
叶清挠着头,讪讪一笑。
他现在每次下续断峰都要断只手,三天废一只,下次来就换手,景行舟客气地给他留着养伤的时间。
叶清面不改色道:“师姐,续断峰的桃符在你手中吗?”
木秋言睨了他一眼,半晌后才笑道:“想帮忙,成啊,今个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苏济跟着也笑:“既然师姐话都说了,我们还能辞去不成?”
木秋言连忙把那二十多个桃符拿出来和他们分了,太岁峰送往各处的桃符正面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刻着压邪驱鬼的神明,而背面则各有特色。
比如说给唐锡流的是一个老虎,给云容的是一朵芍药,给景行舟的是一只狐狸。
吃饱喝足后,苏济把火堆熄灭了,几人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天又缓缓落起雪来。
苏济忍不住叹道:“过了这个年,我们就要离开太渊宫,以后见面的机会恐怕更少了。”
木秋言看了会儿天,“终归是在承山内,不会生离死别。”
兰照忽然蹙眉,看向叶清,问:“初任师尊陪,掌门不在,前辈带?”
叶清摇头:“还不知道,时葙师兄前几日传信,说他年后便回,我到时再看。”
兰照:“那我带。”
“胡闹。”叶清还没说话,木秋言便先瞪了她一眼,“你与程真人皆习火性术法,叶清跟着,伤了他神识怎么办?”
“师姐说的是。”苏济在一旁也道:“初习灵力,不敢如此,想来掌门必有所安排,如若不然,还有时葙师兄在,到时请景先生来教导叶清才是最好。”
兰照想到决云大会上的事,眉头皱了皱,“不行?”
木秋言敲她的额头,“当然,除非像续断峰上那样的大成者,不然你瞧你苏师兄都不说。”
兰照抬头,十分不解,“师兄,木源灵?”
在决云大会上,兰照拜师后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自然记不清这般详细的事。
苏济笑着点头。
兰照用手抓了抓他的衣袖,睁大眼睛道:“草木香,不是香熏呢……”
她将指尖放在鼻尖下轻嗅,继而又有些疑惑地看向木秋言,“师姐,你?”
“我怎么知道。”木秋言抬手,不轻不重地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色厉而内荏:“赶紧送完桃符回去围炉吃团年饭!”
叶清是最后上的续断峰,竹舍里燃着灯,却不见景行舟的身影,他自然往后面的故渊寻去。
往常叶清来这里,景行舟都会在故渊待着。
今日亦如此,却又不尽然。
故渊的水冒着热气,景行舟刚沐浴完,正拉着他那件单薄的中衣往上穿,便听到了脚步声。
叶清的脚堪堪悬在半空,落了不是,不落也不是。
景行舟的手指还捏着衣领,白色的中衣便搭在臂弯中,长发潮湿,把肩头的衣衫浸透了些,脖颈微微仰着,如玉一般。
他微微眯眼,从容淡定地穿好手中的衣物,眉目轻皱,“三日之期过了?”
故渊的水雾蒸得人头脑发昏,叶清缓了片刻,才敢上前,“太岁峰今日发桃符,我过来给先生送。”
“那种东西,你自个留着吧。”景行舟转身,赤足踏上水中石,盘腿坐下。
叶清一边往他身边靠近,一边用手指摸着那桃符上的狐印,微微点头,“先生,今夜吃团年饭吗?”
景行舟没有说话,叶清走到水边,他的外袍就丢在地上,近看才能发现衣袖上的斑驳血迹。
叶清神色微变,问道:“先生去了不死林?”
“不是那边的人。”景行舟没睁眼,对着他道:“你来得及时,把那件袍子收拾干净再走吧。”
景行舟经常穿的就是那件衣服,沾了血也不会丢,然而这吩咐的明明只是件抬指就能解决的事,叶清却偏偏去竹舍里找出皂角来,蹲在水边慢慢地揉搓着。
他的视线放在了景行舟身上,那人闭目养神,故渊的水漫过足背,又打湿了衣角,所有凌厉都埋在眼尾之中,左手腕上还有个镯子,从前不曾注意过,皓腕着金环,贵而不俗。
叶清掐了个手诀,用灵力把手中的衣袍蒸干,悄声上前,似乎是要叫醒景行舟,又似乎是怕叫醒他,声音极低道:“先生,洗好了。”
景行舟掐着眉心睁开眼,顿了顿,才从石头上走下来,捏过叶清手里的衣衫,披在身上,又顺手丢了样东西在他怀里。
一袋沉甸甸的铜钱。
叶清默然片刻,跟上去倍感郁闷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啊?”
“压岁钱啊。”景行舟左手抬起,揉着头发,说:“你来不就是讨个这个吗?”
叶清很想反驳一下,但最终还是闭嘴跟在他身后,而景行舟又继续呢喃了一句:“这年头,做人先生也不容易了……”
叶清哭笑不得。
年初九,太渊宫五十名弟子彻底结课,满师完业,于离会上,赐福字。
时葙赶在前一日回了山,次日清晨上太渊宫,看到仙台上的诸位授课老师,有些郁闷:“仆参真人呢?”
“外出集议去了。”
叶清凑了过来,无不遗憾地看着他。
时葙:“那今年的福字怎么办?”
别看仆参真人往常手抖得厉害,可写出来的字却是章法巧妙,结体遒美,因此往年离会上为弟子赐福都是仆参真人的任务,今年他又不在,这赐福一事……
叶清:“自然是由唐长老代笔。”
“啊。”时葙有些许难过,本来还想收仆参真人一张福帖临摹来着。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
奉事走上前来,清着嗓子喊道:“太渊宫弟子上前,正衣冠!”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排列整齐,整洁仪容。
“谒先师!”
学生双手合抱,俯身推手,行天揖。
“拜同砚!”
朋侪双手抱拳,俯身推手,行时揖。
“旧兮送往,新春始至,诸子礼毕出师,望谨而记之:以仁存心,修身自洁,毋自小,毋自大,毋失我,毋哀心,天下无道,扶衰救危,思而后动,笃于大义,不行委巷小人之事。虽人各一方,亦方同一心,诸君当惜时勤业,展鲲鹏鸿鹄之志,现天地日月之光。”
众弟子再拜:“师长祝安,承蒙诲语,没齿难忘。”
负责赐写福字的唐长老已经执笔,左手边的桌案上摆满了红笺,落笔之字有‘来如雷霆收震怒’之刚强美。
叶清展开红笺,发现左面写着一个‘福’字,而右面则笔扫千军地竖着‘猢狲顽童’四个大字。
时葙凑上前来,询问道:“叶清,唐真人给你送了什么字?”
叶清略微想了想,说话坦荡:“救世英才。”
时葙对此深信不疑。
叶清问:“小师兄是什么字?”
时葙答:“太微治厚。”
叶清:_('-'_)
这都什么有的没的!
离会之后,时葙便待在续断峰上,隔了约莫两月时间,才收到了委托。
景行舟在庭院中坐着,手中捏着个木牌,见时葙来,便把木牌丢给他。
木牌上刻着三个字――罪人谷。
这地方他知道,在常城外,是片乱葬岗,但是常城卫家却是隶属于逍遥门内的,怎么会有委托信送上承山?
景行舟喝着茶,平静道:“你去收拾收拾,今日便随我启程去常城。”
时葙微一欠身,把木牌收进怀里,又杵在原地磨蹭。
景行舟抬眼,“怎么了?”
“师尊。”时葙顿了顿,问:“能带上叶清师弟吗?”
应无择还未回山,叶清除了每三日来续断峰讨一次打外,别的时间就是带着掌门印在藏书楼修习心法。
景行舟沉吟片刻,说:“你去太上峰叫上那小孩儿,在山门外候着。”
时葙俯身一拜,匆忙御剑去了太上峰。
当日午时,景行舟一行抵至常城。
时葙和叶清两人在城中打探一番消息,便回头去找景行舟,而景行舟在个摊位上百无聊赖地坐着,面前还隔着一碗冷到彻底的豆花,因为不想引人注目,他出门来便带着黑色的及腰幕篱。
这幕篱遮得严实,又因为他是坐着的,打眼瞧着,让人以为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然后‘景姑娘’便被人搭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