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过来时,便看见景行舟对面坐着个男子,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面色涨红,很是激动,景行舟一直未开口,只是淡淡点头。
那男子高谈阔论完后,蓦地抓住景行舟的衣袖,双目锃亮道:“姑娘!我娶你回家吧!”
听到这句话,景行舟肯定是极为不屑地冷哼一声,只是这次他还没哼出声,便被人抢过了话头。
叶清疾步上前,握着景行舟的手,温声笑道:“阿娘,爹爹在那边等急了。”
时葙:这不要命的死孩子说什么呢?
那男人看了眼景行舟,又看了眼叶清,突然一抽鼻子,黯然离去。
景行舟这才用扇子撩开幕篱。
他手中有一把制作精巧的烫花山水檀香扇,是方才买的,檀香木极香,气味古朴淡雅,令人遐想。
‘啪’地一声,扇子展开,景行舟抬眸定定地看着他,“阿娘?”
叶清叹了口气。
景行舟又说:“爹爹?”
叶清温声道:“先生。”
“哼。”
他总算是把这声不屑给哼了出来,手中的扇子也摇得欢乐,“打听出什么了?”
时葙道:“年前城东李家仲子说是要回来探亲,然后便杳无音信,直到三十那天,有人途径罪人谷外发现一具尸骨,着人抬回来认领,肉身虽腐,但衣着还在,正是那李家仲子,因为人死得不明不白,李家便差人送信到了承山。”
常城主事的当是卫家人,只可惜卫家家主卫明宗数年前突染恶疾病故,膝下又无男儿,便推了个没灵力的女孩儿上来充当家主。
卫明宗生前,与逍遥门门下客卿顾臻华曾结拜为兄弟,卫明宗故去后,顾臻华也对卫家护佑过几年,只是时日久了,这份情谊也就淡了。
而卫家现今那个女家主,无灵力傍身,做个女工倒是拿手,让她处理妖物,却是万万不可能的,外加上逍遥门山高路远,城内百姓若真有事,是不会送信过去的。
“罪人谷一直是卫家处理物怪的地方,外有卫家咒印加持,一般恶鬼是出不来的。”叶清低头道:“先生,既然来了人家地盘,是否要去打个招呼?”
“不必。”
景行舟起身,将扇子别在腰际,负手就要往城外走,鼻尖却突然嗅到一股香甜,他猛地顿足,道了句:“且慢。”
三人挪至一摊位上,而同时,街角暗巷中,方才求爱过景行舟的男子此时正倚墙而视,抬指拢着发,举手投足间皆流露出媚态。
地上的影子蠕动着,凝成人形,声音尖利:“您不带他走了吗?”
“我不着急的。”那男人此时脱口而出的竟是女子声音,听着十分惑人,配上那张脸,又十分诡谲,“承山净是些心狠手辣的,让他熬,受不住时,他才能想起我的好来,乖乖入我腹中。”
男人贪婪地望着远处人,舔过唇瓣,还未来得及收敛,一双冷厉的眼神便望了过来。
影子缩了缩,说:“这孩子好生厉害,竟察觉到您的存在了。”
男子笑了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厉害。”
那是对自己所有物的占有,小孩儿只有一眼,警告过后便不动声色地跟着另外两人离去。
那是我的,觊觎者死。
“小小年纪便这样凶狠,长大后还怎么得了。”男子看着那远去的几道身影,顿时起了兴趣,似笑非笑道:“瞧着吧,这孩子最后铁定会撕碎他半颗心。”
罪人谷四周皆是血红的咒印,中央坐落着七层塔楼,往日抓到什么邪祟物怪的,都会被丢进这里,互相蚕食下,怨气倒也不冲,就是腥臭味有些浓。
景行舟的幕篱已经摘了,他的扇子抵在鼻尖上,眉头紧锁,时葙和叶清两人破开了塔楼的门,顷刻间,阴风袭面。
里面没有光,时葙双手结印,一缕明火现出,才将着暗黑的甬道照亮了些许,他与叶清并肩走在前面,景行舟则在后面,走了没百十来步,便看到远处黑暗中有红光忽隐忽现。
“是血天蝠!”
叶清话音刚落,甬道深处便传来一阵怪鸣,狂风飞过,只见血天蝠乌压压地盖了过来,两道清冽的剑光也同时劈下。
时葙手执三省,忙回头喊道:“师尊!”
景行舟就在他背后,面不改色地瞅着时葙,“嗯?”
时葙语塞,因为他那师尊周身似乎有一层看不到的结界,将所有血天蝠阻隔在外,近不得他身。
景行舟摇着扇子,皮笑肉不笑道:“来罪人谷不是历练我的,慢慢熬吧,为师去上一层等你们。”
说完,他便错过两人,抬步施施然地往深处走,完全不理会两个小弟子灰头灰脸的样子。
罪人谷的七层塔楼只有第一层暗的伸手不见五指,到了第二层,便设有长明灯,景行舟推开石门,腥潮的土气顷刻间蹿入鼻中。
大殿内陈列着数十口石棺,有的是合着棺盖的,景行舟四下望了一圈,突然嗅到淡淡的香味,不是檀木扇的味道,随着他的扇风,一下下悄无声息地溜入体内。
有趣。
景行舟勾唇,闭着眼,将手中的檀木扇合上,细细回味着殿内的香气。
仙冥府。
并且是藏在长明灯内的。
景行舟曾经遇到过这种香,这种香料分外磨人,幻境中或是仙山楼阁,美人如玉,或是地狱幽冥,尸骨遍地,但无论是哪种幻象,都会叫人深陷其中,美梦不得出,噩梦不得解,故名仙冥府。
大概除这个外,整座塔内也没什么东西是楼下那两个小子解决不了的问题。
景行舟蓦地睁开眼,目光内敛。
眼前的石棺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惨惨的人间炼狱,猩红的血水汇聚成河,火舌舐动,断肢残骸中,神号鬼泣。
剑影划破夜色,长剑气横,威如沧浪海。
景行舟抬首望去,透过血雾,前方,有道模糊的身影。清瘦,如此疏远,麻衣如雪,一支束发木簪,带酒挽剑,有仙风道骨。
这身影已不太熟悉了,但名字还记得。
“晏修安。”
景行舟抬步就要往那人跟前走,只是他还未落足,一把冰冷的长剑便紧紧贴在了脖颈上,那人在他背后阴森森道:“砚迟君,别来无恙啊。”
景行舟蓦地睁眼,入目便是一张巨大的人脸。
那人脸是刻在殿顶上的,有些人的气色,看起来栩栩如生。
景行舟扶棺坐起,他这口石棺的棺盖已经盖了有三分之一,景行舟站起身,发现叶清和时葙两人都进来了,分别躺在棺材里,没有动静,他顿了顿,便盘腿坐在石棺上,从袖口拿出一袋糖炒栗子来。
栗子是从街上买的,这会儿还热乎着,景行舟就这样一边吃着,一边等他们醒来。
*
叶清和时葙刚推开石门,后背突然有阴风袭来,两人脚底下一绊,你踩我我踩你的,直接摔到地上,一声闷响,神魂颠倒。
叶清睁开眼时,发觉自己已经不在罪人谷的塔楼里了,四周竹影深深,很明显,是续断峰之景,他缓了片刻,继而不加犹豫地往故渊走去。
水雾朦胧中,巨石上坐着个人,光洁的双足踩在水里,微微抬眸,眼底是比竹枝还清翠的色泽,他招了招手,道:“小孩儿,过来。”
叶清却如脚底生根般,待在原地不敢动。
“怎么了?”景行舟仰头看他,森森笑着,“我又不会吃了你,过来,你不是想拜我为师吗?”
叶清依旧没有动,这仿佛惹怒了石头上的人,景行舟倏然到了他面前,手指攥着叶清的头发,沉着脸道:“你要拜我为师,好啊,叶清,受我一身妖力,去做守碑人,你舍得承山掌门人这个位子吗?”
叶清猛地被他推倒在地,黑色刀身悬在眼前,景行舟道:“拿出你的剑来。”
“先生。”叶清刚开口,那刀身便劈了下来,他就地翻滚,同时伏邪出鞘,一剑飞出,与刀身碰出火花。
“叶清。”景行舟嗤笑一声,刀身下压,“世间千万般,哪能事事如你心意,你要心有不甘,便从这续断峰跳下去,粉身碎骨,一了百了!”
叶清后退几步,虎口发麻,已经握不住剑了。而景行舟的刀锋依旧凌厉无比,他咬着牙,吞了口血沫,道:“先生,你还没有告诉我那把刀的名字呢?”
景行舟陷入片刻沉寂中,就在叶清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那人突然低笑,抬步上前,未等叶清反应过来,刀身便没入胸口。
血珠顺着眉骨落下,景行舟道:“你不是早都知道了吗?小孩儿,伏邪剑在你手,那我的刀叫什么名字啊?”
半生伏邪,半生……
那两个字呼之欲出,却卡在喉咙间,死活道不出,叶清一手握着刀身,一手颤抖着抬起,习惯性地抹去他脸上的血迹,神色惨白道:“先生,我应该知道这把刀的名字了,它是不是……”
叶清话还未说完,眼前突然一片血雾,滚烫的血液泼洒在脸上,叶清身子猛地一抽,他喉结微动,看着那方才还在凶神恶煞教训他的人,此时却身子倾斜,倒在地上,头颅滚到一边,死不瞑目。
有人俯身捡起地上的刀,半跪在他面前,微笑说道:“幼浊,从此以后,你就是执刀人了。”
他看着那张脸,顷刻间,毛骨悚然。
“景先生!”
景行舟刚剥开个栗子,还没塞进嘴里,原本寂静万分的大殿内突然一声厉吼,叫人本能地哆嗦了下,然而景行舟本就坐在棺材棱上,这么一哆嗦,直接倾身跪到棺材里,怀里板栗倒了个尽。
“鬼叫什么!”景行舟扶棺,黑着脸道:“你娘还没死呢!”
叶清刚从幻象中惊醒,这会儿脑子还有点儿混,双目无光,失神地看着他。
景行舟一边伸手往棺材里摸着板栗,一边问他:“看到什么了!”
叶清看他,张了张嘴,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着,神色复杂。
景行舟余光瞄到他这神情,就知没什么好事,面色便越发差,恶狠狠道:“说话!”
叶清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没敢上前,怯懦道:“我看见……”
他顿了顿,继续说:“您头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