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寒蝉听到景行舟的话,半晌没有出声,好半天后,他才转过头,轻笑道:“罪人谷里的人不是她,为了杀卫明宗和顾臻华,她早就被蚕食干净了。”
景行舟淡淡看着他,“可是顾臻华还活着。”
识海之中,心魔再三考虑下,还是开了口:“那个,逍遥门天高路远,人不好杀。”
景行舟连连叹息,暗道:“一个敢雇,一个敢应,有胆识。”
心魔:“……”
景行舟沉默几许,捏着鼻梁道:“这还真是……”
他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口处。
宋寒蝉倏地转身,手往后一探,却什么也没抓到,他登时脸色煞白,指尖灵力汇聚,猝然挥下,“把她放下!”
景行舟扣着花涟漪的腰身,右手按在她后脑上,微微侧身,躲开一击,道完了自己的话:“身娇体弱的小娘子。”
宋寒蝉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阁下究竟要做什么?”
景行舟侧目,伸手将花涟漪抛给了叶清,似笑非笑道:“杵这儿看戏呢?让时葙去把各地卷宗誊抄下来。”
那花涟漪比叶清还要高一些,砸的人都直不起腰来,听景行舟这样讲,木秋言连忙帮着把人带出了药房。
宋寒蝉欲阻拦,可面前还有个景行舟。
“说吧。”景行舟找了就近的位子坐下,翘着腿,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从容自在,“你在帮澹台括做什么?他人呢?”
宋寒蝉:“我只是为自己做事。”
“呦,浩然正气。”景行舟讥笑,“如今发现的三十一人里,其实能为花涟漪献祭的只有那十六名女子,可是方才见到她,我又觉得澹台括教给你的并非五月祭,五月祭活死人肉白骨是没错,可那人会变得与傀儡无差,而花涟漪却只是睡着了,你用的不是五月祭,那是什么?神医庙前的石碑是在五月初五落下的,那小娘子……也是五月初五的生辰吧。”
宋寒蝉心里一颤,闭上了眼。
“你拿活人在阎王手里换死人。”景行舟嘴角上扬,“胆子不小,是因为自己害死了花涟漪而心中有愧吗?”
宋寒蝉无悲无喜道:“不是我。”
景行舟轻蔑一笑,“不是你,难不成是我吗?”
宋寒蝉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回想起往日不堪,他眉头紧锁,后退半步,垂眸颤声道:“除夕夜,如果没有阿绾,她不会出事的……”
“她救了一辈子的人,最后却没有人来救她。”
“她那么好。”
“为什么没人肯救她?”
乌啼山的风太大了,宋寒蝉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的,毕竟那么高,那么高,高到可以让人粉身碎骨。
然而他却没有死,或许是谷底常年积雪,太厚了。
他意识渐渐恢复,感觉自己眼睛被蒙着,张了张嘴,也没有发出声音,耳朵里嘈杂不宁,浑身疼得简直就像把骨头打碎了一般。
又聋,又瞎,又哑。
宋寒蝉动了动手指,在被子上乱抓一番,半晌后,手便被人握住了。
来人在他头下又垫了个枕垫,然后喂了些东西,尽管宋寒蝉已经尝不出那是什么味道了,但他这种情况下,能入口吊命的只有药了。
就这样,宋寒蝉躺了大半个月,他能感觉到房内一直有人,渐渐地,耳朵也能听到声音了。
救他的人是个姑娘,名叫花涟漪,年纪不大,却医术了得,能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出来。
宋寒蝉嗓子一直哑着,花涟漪便自作主张地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小蝉。
而彼时,碧纱窗外,是绿槐柳影,新蝉鸣切。
后来花涟漪问他之前叫什么名字,宋寒蝉就说不记得了。
只是每次睡在床榻之上,早时惬意的梦境最后就会化为魇魔,女人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摁在墙上一遍一遍地问:你姓什么!
宋寒蝉说:我姓顾。
一把剪刀扎进肩膀内,女人声嘶力竭道:你姓什么!
宋寒蝉说:我姓卫。
女人把剪刀拔掉,抬脚将他踹开,过一会儿又凑上来,揪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揪起,犹如厉鬼道:你是借我肚子生出来的孽种!你姓宋!这辈子都是!
宋寒蝉乖巧地点了点头,终于从梦魇中清醒。
他的身子能挪动时,花涟漪便带着他下山了,小木屋只是她采药路上暂时歇脚的地方。
花涟漪说她现在住的地方叫白鹭渡。
白鹭渡。
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很美的地方。
宋寒蝉腿还没好,花涟漪便背着他,他背着花涟漪的药篓。
山山岭岭,路途遥远,宋寒蝉趴在花涟漪背上就睡着了,模模糊糊中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但是他却睁不开眼,从乌啼山上摔下来后就是这样,很累。
“这孩子打哪捡来的啊?”
“不是捡的。”花涟漪抬眼,促狭说道:“这是我儿子。”
白鹭渡街头,围在花涟漪身边的婆姨闻言,顿时笑得前仰后合,都直不起腰来。
花涟漪刚来白鹭渡时才十五岁,那会儿热心乡民争抢着给她说亲,可花涟漪不答应,一直到现在,都二十四五的姑娘了,还单单一个人,叫人又心疼又无奈。
张大婶都被气笑了,问:“那神医大人,相公怎么没跟着回来呀?”
花涟漪眼睛一转,朝着张大婶笑道:“相公上花楼风流快活去了,我不要他啦。”
“去去去!”张大婶绣帕一挥,低声喝道:“就会骗阿婶,出息,不就是说过几次媒给你吗?咋还给记上了?”
花涟漪轻咳,眉毛轻挑,“婶儿,我聊不过你,先回医馆了啊。”
听到这话,街上人也不揽着她唠了,花涟漪这次出门采药,足足过了两个月时间才回来,医馆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宋寒蝉就被她放在庭院里的躺椅上,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才渐渐清醒。
“谁是你儿子?”
花涟漪正在晒药草,闻言头也不回道:“那你今年多大了啊?”
宋寒蝉:“十岁。”
花涟漪:“我比你大十五岁,叫声娘还不乐意吗?”
宋寒蝉嘀咕道:“当姐不成,非得揽个年纪大的身份说,你怎么想的……”
“这不是为了好管教你嘛。”花涟漪走过来,抓起宋寒蝉的手,把桌上的药碗给他。
宋寒蝉蒙着眼布,依旧看不到东西,花涟漪说:“喝完药我先带你熟悉熟悉行善堂的路,我平日在前堂里忙,你别磕磕绊绊给我把药砸了。”
宋寒蝉眉头都不皱地喝完了药,平平板板地说了声:“知道了。”
“脾气。”花涟漪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张嘴。”
在山上那么久的时间里,宋寒蝉都是拿药当饭吃,他已经习惯了,自然而然地张开嘴,正准备咽下,却发觉花涟漪这次给他喂的东西和往常不太一样。
宋寒蝉微微一愣,试着咬了一口,眉头皱起,“这是什么?”
花涟漪说:“粽子糖啊,早前在山上,生活贫苦,有钱都买不到的。”
宋寒蝉一脸嫌弃,“我又不是小孩子,吃药还用糖哄。”
“十岁不是孩子,十个月大才能叫孩子吗?”花涟漪眨眼,冷着脸对他说:“只要长辈还在,你就是一百岁也只能当个孩子。”
宋寒蝉不想和她争,躺在椅子上晒太阳。
花涟漪把草药处理完后,前堂过来了人,她出去一趟,再回来时,怀抱了个沉甸甸的大盆。
身旁‘咚’地落下个东西,宋寒蝉有些好奇,“是什么?”
花涟漪坐在石凳上喝了口茶,揉着手腕,酸溜溜道:“张大婶男人送来牛骨头,给你的。”
宋寒蝉低低应了声,花涟漪便倾身,抬手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一把,笑着:“阿蝉,随我学医吧。”
宋寒蝉没理她。
花涟漪念头一起,便付诸于行动,每日逮着宋寒蝉跟在她身边看诊。
花涟漪在行善堂接诊时,宋寒蝉便自觉站在她身后听着,后来熟悉了前堂,也渐渐能开方子抓药,就是每当此时,花涟漪便要对着他的眼睛一番感慨。
但是能否看见,宋寒蝉并不在意。
脸颊猛地被人捏住,花涟漪又往他嘴里扔了个东西,宋寒蝉嚼了嚼,不急不缓道:“淫羊藿,味甘气香,性温不寒,能益精气……”
“大黄,主治下痢赤白,里急腹痛,小便淋沥,实热燥结,潮热谵语,黄疸,诸火疮。”
“猫爪草,甘、辛,温。治瘰疬,疟疾……”
花涟漪:“呵。”
她转身,在药箱里搜寻片刻,面色不改地抬手塞药,一气呵成。
宋寒蝉照旧咬下,回着唇齿间的气味,然后表情空白了几秒。
“水……”他抬手,往石桌上摸索,什么也没摸到。
花涟漪端着茶杯,坐在他对面,良心安宁,“水什么?”
“水……”
宋寒蝉脸色涨红,手劲大的就要把躺椅扶手捏碎了,他咬了咬牙,十分狰狞道:“水蛭,味咸,平。主逐恶血,瘀血,月闭。破血瘕积聚,无子,利水道。”
花涟漪这下满意了,把茶杯给他,十分的和蔼可亲:“改日再给你尝尝夜明砂。”
宋寒蝉:“不要再给我吃奇奇怪怪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