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正值大寒。
院内,花涟漪脚踩长条凳,将一把大斩刀斜放在磨刀石上。
她今日要做一件大事。
杀鸡。
白鹭渡的鸡,身似驼鸟,肌肉丰满,动作敏捷,英俊威武,正是母鸡中的血统鸡!
花涟漪封了前门,堵了后门,磨刀霍霍向母鸡。
竹篓一翻,还没落刀,花涟漪先被扑棱鸡毛掸子扇了个大耳光子,紧接着惊天动地一声响鸣:“咯——咯——喔!”
鸡飞蛋打。
宋寒蝉闻声推开门,问:“要我帮忙吗?”
“不不,不用!”
花涟漪‘呸’出一嘴鸡毛,喊道:“院子里乱!你别乱动——啊!”
宋寒蝉:“怎么了?”
鸡急跳墙了。
“我出去一下!你进屋!别跟着!”
花涟漪赶紧追着鸡出了门,左牵衣,右提刀,边跑边扯着大嗓门喊。
“阿婆!阿爷!帮我拦住它!”
“那只鸡!”
“鸡!”
一路追杀,终于在村口堵住了血统鸡。
花涟漪捏着鸡翅膀,猛喘几口气,恨不得立马给它放血沐浴,骂骂咧咧道:“混蛋玩意儿,再跑,再跑也得给我进锅里睡着,鸡崽子,一会儿就把你和蘑菇炖了。”
“请问……”
眼前忽然落下一双双兽腾云靴,花涟漪抬头,看三两个黑衣男子站在村口,为首的人抖开手中纸,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右眼角下有颗痣。”
“眼角带痣的孩子倒是少见。”花涟漪把鸡夹在胳肢窝下,扯过那张纸,“画有些面生,不过照你描述来看,是见过一个。”
男子扶刀上前,眯着眼问:“在哪里?何时撞见的?”
“数月前有个猎户背了个孩子来请我治,看样子是从山崖上摔下来的,身上骨头断裂过多,铺子里当时药材短缺,无法医治,我给简单用了些止血药,第二天那两人就又走了。”
“去往哪个方向了?”
花涟漪抬手一指,不假思索,“西边。”
男子回头,朝自己人挑眉示意,再没顾花涟漪,顺着她指的方向离去。
“阿蝉。”
花涟漪在村里绕了大半圈后才抄着小路疾步回来,扶着门框站稳。
宋寒蝉闻声出来,双手搀着,笑问:“鸡抓住了?”
花涟漪抓住他的手,压低了声音,“我问你,你从前是不是姓顾?”
宋寒蝉呆了一下,沉默许久,他才听到自己低沉的声音:“我姓宋。”
花涟漪:“宋?”
宋寒蝉抿唇,他微微抬头,问:“逍遥门有人来抓我?”
“果然是抓你啊。”花涟漪凝眉,接着言简意赅地给他说明了情况。
宋寒蝉退了几步,藏在暗处,久久没有动作。
“逍遥门人一路问去便会发觉不对,所以你不能留在这里。”花涟漪喘过气来,一把将他拉进里屋,开始收拾东西,“山上有处茅草屋,就你之前待过的那个,我平时去采药回来晚了也会住下,就是有些冷,你去那里,等这边没什么情况了,我再接你下山,药一定按时用,你眼睛也该好了……”
“花涟漪。”宋寒蝉仰头,“逍遥门要抓人,我不仅躲不掉,甚至有可能会连累你。”
“你以为我是傻的吗?还能被你连累到?”花涟漪转身蹲下,扶着他手臂,“年末了,行善堂我走不开,也不能走,那间茅草屋东西齐全,你再带些干粮,等除夕夜,我去上面找你,咱们娘俩吃几屉饺子过岁除。”
花涟漪说得十分高兴,而宋寒蝉则皱着眉头,“我……”
花涟漪满不在乎,捏着他的脸,右手小拇指勾住宋寒蝉的小指。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那时并不知道,拉钩只是小孩子间的一种可笑约定,是骗人且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
宋寒蝉再次见到花涟漪时,是在正月初二。
一间空屋,一口薄棺。
新打的楠木棺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如同棺内躺着的人。
宋寒蝉听闻白鹭渡的后面地儿有野山茶,茶叶四季不凋,花如云霞,他想找一株,放在她的手中。
花香沁人心脾,只是他瞎了,看不见。
宋寒蝉从地上爬起来,忽然觉得头晕目眩,浑身脱力,再次砸入泥泞中,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让人厌恶,他压着胸口,呕出一口淤血,吐出来后还是恶心的。
宋寒蝉抬手在眼前晃了晃,最后扯下覆在眼睛上的白布,微微仰头,用那好久不见过光的双眼,望向了冬日的明媚。
乱草丛中有一块沾着血的袄裙。
宋寒蝉没有见过这种布料,但是知道在白鹭渡有哪些人用得起。
*
曹家大院。
“小姐,外面有人找你。”
“是谁啊?”
阿绾跟着家仆去了偏门,看到外面的人,微微睁大眼睛,“阿,阿蝉哥哥……”
“阿绾。”宋寒蝉蒙着眼,拄着竹杖,“我想问你件事。”
阿绾藏在门后面,不敢看他,“是,是什么事?”
宋寒蝉:“除夕那晚,你在哪里?”
阿绾:“在家。”
宋寒蝉:“可曾外出?”
阿绾:“没有。”
宋寒蝉:“当真?”
阿绾:“当真。”
宋寒蝉嘴唇动了动,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个东西,接着问:“那你见过这个吗?”
阿绾从门口伸出头,看到宋寒蝉手上的东西,面色顿时惨白,小声说道:“没,没有见过。”
宋寒蝉点头,手指一蜷,将那段布料收回,他轻轻说着:“我摸过她身上的伤,二十二道伤口,最致命的一刀是砍在脖子上的,血从西三街一直蔓延到了西五街,七百米路,你猜她敲过几次门……”
“你别说了!”
阿绾突然大喊一声,转身要跑。
宋寒蝉抓住她的手腕,将人从门内拖出来,拉在身前,笑意缓缓,“阿绾,别打扰到你父亲,我就问几句话罢了,你当时在西三街做什么?”
阿绾挣脱不开,也不敢大声喊叫,只能哑着嗓子哽咽道:“我,我去西三街买炮仗的,是我先遇见他的,阿蝉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怕极了,一直在跑,然后就撞到了神医姐姐……”
“我喊了!”
可是除夕烟火太美,没人知道暗巷里的挣扎。
“是神医姐姐在后面拖着他,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是杀人凶手。”
“我……”阿绾仰头,双目通红,“阿蝉哥哥,对不起。”
“我也是杀人凶手。”宋寒蝉后退半步,将竹杖丢掉,微微笑着,“阿绾,你要记得,花涟漪是我们害死的,谁也卸脱不开这干系。”
……
十月,碧水上浮着的青莲花枝破败,零零落落地坠着残香。
一袭白衣隐在浓雾之中。
秋江水冷,阿绾的竹筏漂在水面上,她在雾气中已经待过两个时辰了,白鹭渡向来没有这般大雾,一时竟寻不着方向。
看天色也晚了,阿绾怕他父亲担心,焦急之下,竟让竹筏撞上了东西。
她一个趔趄,站稳后才发现自己撞到了另外的竹筏。
竹筏的木凳上坐着人,旁边挂着半明不灭的灯笼,被惊扰到,那人才转了目光过来。
“阿绾。”
阿绾看这红衣青年的模样似曾相识,却又不太明晰,而那人敛着目光,慢条斯理地起身,伸出手来,说:“我是阿蝉。”
阿绾直愣愣地瞧着对方,走上前去,右手抬起,痴痴傻傻地,这才看出故人旧颜,“你是阿蝉哥哥?”
宋寒蝉笑得和煦,蔼声问道:“你是迷路了吗?”
“阿蝉哥哥。”阿绾觉得自己如坠梦中,看着眼前人,依旧觉得不真切,双目通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肯回来,是不是已经原谅我了?”
宋寒蝉深深地看着她,眉眼间含着浅淡笑意,拉着她坐下,而阿绾则直直由他牵着。
竹筏没入白鹭渡的野草荡中。
“我杀了她。”
宋寒蝉坐在木椅上,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当然不止这条命,澹台括告诉我的秘法确实只能做出一个傀儡,但若使花涟漪完好无损的复生,其实只需在这个秘法将成之时加一味药罢了。”
景行舟:“那是什么?”
宋寒蝉:“草仙髓。”
听闻这个,景行舟不禁好奇,便也虚心请教,“我知这个,逍遥门的圣药,百年一株,错过一刻,便会枯萎,且搁置过久,亦会消散,你如何掐算出这时机的。”
事到如今,宋寒蝉也不必再遮掩什么,他道:“有一个地方,可以保草仙髓生机如初。”
他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淡淡开口:“把它放在心里。”
“但凡人命数过短,经不住草仙髓寄生体内,往往不过两三年便会被吸干精血,所以我另选他法。”
宋寒蝉说:“我用苏神柳扎成筋骨,红麟木熬出血,再配以冰芙蓉成心,最后于乱葬岗挑出一张皮来,做出一个盛放草仙髓的好容器,本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养到今日,可谁知那时白鹭渡这里却突然来信,不得已下,我便只有独自回来,这一离开,险些误了大事,所幸后来千方百计寻着,也找到了他。”
“啊,你们约莫还不知晓。”
宋寒蝉抬头,凝目看着景行舟,轻轻说道:“我还给那味药取了个名字,叫做阿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