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神柳,红麟木,冰芙蓉,其实这三样宋寒蝉都拿不出来,但是只要能救活花涟漪,他什么代价都付得起。
所以他去求了顾臻华。
他跪在那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男人脚下,求到了这三样东西。
宋寒蝉告诉自己,他是在赎罪,他害死了花涟漪,往后什么苦难都是应得的报应,那样才不会在顾臻华面前暴露杀意。
他不能杀了顾臻华。
最后拿到冰芙蓉,再于乱葬岗中找到一片未朽的皮相,宋寒蝉耗尽心血,终于得到了那个孩子。
安放草仙髓最好的容器。
他将那个孩子带在身边,取名苏济,并给了他一段记忆。
两人住在一个小镇上,宋寒蝉开了间卖香粉首饰的铺子。
露凝香。
他不知能从这三个字中得到些什么慰藉,只是每次看着那些女子来店中试粉佩珠时,觉得都没有她好看。
倘若花涟漪还在,一定很喜欢这样的地方,所有的东西,只要她要,他会白白送给她,分文不收。
那孩子起初是不开口说话的,后来渐渐从‘父母双亡’的记忆中走出来,神色也灵动了三分,有一日,宋寒蝉带着他去市集,那孩子盯着人家小孩儿手里的竹蜻蜓,大概稀奇的很,才开了口。
宋寒蝉至今记得他的第一句话。
‘哥哥,我也要。’
那时街坊邻居以为他收养的孩子是个哑巴,所以当时听到这话,都十分高兴,只有宋寒蝉清楚,这一切都是假的。
连苏济的存在都是虚假的。
宋寒蝉只在乎他心里的那味药,所以哪怕苏济越来越像活人,哪怕两人相依为命四年,宋寒蝉最终也只有些许愧疚。
他是要入地狱的人。
宋寒蝉知道自己已经疯了,简直是丧心病狂,如果花涟漪醒来后知道自己都做过什么事,大概也想把他千刀万剐以赎罪。
但是宋寒蝉有一百种方法改变她原本的记忆,将他的存在剥除,花涟漪才算真的活过来。
宋寒蝉回到白鹭渡,并再次见到了苏济,别后重逢,他一眼便认出了他。
那孩子的眉眼仿佛没有变过,还是同从前一样。
是他记忆中的人。
那夜,白鹭渡的星辰意外的明亮。
两人并肩躺在院落中,一起看星星,后来苏济睡着了,宋寒蝉侧过身,握着他又细又软的头发,看了一夜。
等到晨光熹微,他才闭上了眼。
苏济曾说,要带他去承山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宋寒蝉也曾有过期待,他想,或许在花涟漪醒之前,他还有时间。
可是他最终没能见到。
宋寒蝉把这归于报应。
人狠了心,便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所以他放弃了苏济。
宋寒蝉找到他,并把他带回了白鹭渡,他给了苏济真相,也给了他选择。
他说:阿济,你若此时要求我带你走,我也是不会拒绝的。
可苏济当着自己的面将心剖出来,笑着对他说:寒蝉,今年的山茶一定开的比往年都好看。
宋寒蝉这辈子不知欠过多少人命,但他独独不欠苏济的命。
四年时间,他们在夜雨中相互依偎,假装得到了彼此,其实回头来看,一切都是幻景。
他欠苏济的,只有情。
‘咚’一声,门口有人绊了个踉跄。
花涟漪一个女子,托付给叶清着实不太妥当,因此木秋言便先带人离开,叶清再次寻过来,还未入门,便听到了这些话。
阿济。
苏济。
他一时间竟想不起他这小师兄是何模样了。
叶清脚底发软,他进了屋,直直看向宋寒蝉,问:“我小师兄呢?”
宋寒蝉闻言,微微低头。
叶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宋寒蝉膝盖上还隔着一节柳枝,他有些恍惚道:“你方才说用苏神柳扎成了谁的筋骨?”
“你拿谁养药?”
“你当他是什么?”
“小师兄他知道吗?”
“起先不知,方才知了。”这许多问题,宋寒蝉只答了最后一个,他看向景行舟,“承山要拿我,什么报应我都接着,但此事与花涟漪无半分关系。”
屋外突然一阵轰鸣,雷云笼罩。
“承山拿你作甚?”景行舟起身,上前拍了拍叶清的脑门儿,垂眸笑着,“至于报应,不就在你手上吗?”
景行舟自觉是个心善人,说出的话也不至于尖酸刻薄。
屋外风卷残云,以摧枯拉朽之势搅碎了摇摇欲坠的屋舍,白鹭渡的草荡上,怨灵汇入玲珑塔。
顾臻华负手而立,突然感到背后一股冷肃之气径直逼近,他挥袖转身,与其交了一掌,杀气相撞,寒芒险些穿心。
看着来人,顾臻华先是怔了一下,然后面目狰狞,沉声道:“居然是你。”
他稍一思量,看向景行舟,唏嘘不已,“我当你是躲在哪里了,原来不过是在承山庇佑下做了条狗。”
“数十年不见,今日这话倒是说的有些道理。”景行舟站在他对面,摇着香扇,不急不缓道:“你当澹台括的狗,我奉主人命令而来,看来这便是十足的狗咬狗场面。”
顾臻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无耻之徒!”
“砚迟君素来如此,你怎能同他计较。”
他话音刚落,两人之间又施施然落下一人,顾臻华上前半步,死死盯着景行舟,怒声道:“大人,请让我出手教训他!”
澹台括端详着他,微微一笑,“教训谁啊?你要送命我可拦不住。”
“砚迟君。”澹台括复又转头,对景行舟客客气气地抱拳行了个礼,然后挑眉看向远处草荡中的另一抹身影,莞尔道:“那小孩儿是谁呀?新收的弟子吗?”
景行舟摇着香扇,皮笑肉不笑道:“叫谁小孩儿呢?玲珑塔拿来,我留你个全尸。”
澹台括十分为难地看着他,斟酌道:“这可不行,砚迟君也知道,这玲珑塔内的冤魂乃是破开界碑的重要之物,不如这样,待我用完再送予承山如何?”
景行舟抚着香扇,一声叹息,“那你这废话就忒多了些。”
虚情假意客套一会儿也就差不多了,既然有人挑开了话,澹台括也不欲再多言,双眸中朱雀印记大显。
白鹭渡的水浪逆行冲天,澹台括面色冷凝,手握长剑,招招快攻。
潮鸣电掣,澹台括的剑压向景行舟手中的扇子,扬声说道:“承山竟给砚迟君不配上样称心如意的兵器,只能用一把破扇子来应付吗?”
“我何时说过要拿把扇子应付你了?”景行舟凌空后撤,将香扇收回,慢悠悠道:“这扇子我心疼的很,要是坏在你这莽夫手里,几条命你也赔不起。”
澹台括冷笑一声,再逼近时,看到他瞳中诡异的色泽,挑眉道:“你有心魔?”
冷刃贴着面颊划过,澹台括退开数尺,在看清景行舟手中的刀时,面上浮现出一丝惊讶,不确定道:“上古兵刃,你是哪里人?”
景行舟笑,“我是你黄泉道上的引路人。”
澹台括再问:“你是秘境中人?”
景行舟:“白日青天,说什么胡话呢?”
澹台括肯定,那把刀绝对是秘境中物,可看景行舟的神情,又不敢肯定他是不是,且听闻秘境中人素来与世隔绝,再怎么也不会相帮承山。
澹台括瞧着他神色,忖度一二,“先生您既然是秘境中人,自然助我妖族大业,何必与小人为伍?”
景行舟眼睛一眯,神情不为所动,漠然道:“我同秘境扯不上关系,要献谗言别在我面前媚。”
话已至此,澹台括再探问就实在无趣,他扶着剑,面色不怎么好,“既如此,那就恕在下多有得罪。”
澹台括运足真元,水浪化龙,破空长吟,他身子一晃,数道残影分散开来,阵法立结。
“攻!”
景行舟眼中含过一丝讥诮,他面容沉静,万龙阵下压,亦十分从容,长江破裂,寒霜绞着水龙身,似鬼嚎哭。
草荡寸寸断裂。
风止,雪霁。
澹台括带着顾臻华借万龙阵之势,已然逃离,直到进了不死林地界,澹台括才松了口气。
顾臻华紧随其后,略有不解,“大人真认为那砚迟君是秘境中人?”
澹台括瞳色深沉,“他是不是,我不知道,但那把刀确实是。”
顾臻华:“可妖族秘境不是传说之地吗?难不成这世间真有秘境存在?”
“凡人心拙,这世间有很多消失日久的东西,人们便不信其存在过。”澹台括说:“那把玄刀,是上古兵刃,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以为妖族秘境只是个传说,往后再遇其人,还是走为上计。”
旷野之上,只余茫茫一片水雾,景行舟垂目,手握着微寒的秋荻,看不清眼底神色。
“先生。”叶清此时到了他跟前,看景行舟神色不对,心中一悸,“人丢了?”
“那怎能?”景行舟双眸微眯,掌心的荻花打了几个圈儿,坠在水面上,他笑:“从来只有先生丢人没有人丢先生的道理。”
故意的?
景行舟只要一笑,叶清便越发不信了,他伸手去探景行舟的脉象,问:“先生没有什么大碍吧?”
“能出什么事?”景行舟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反手握住叶清的手腕,“过几日太岳山有集议,回去之后,你将这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应无择,决断由他们去做。”
叶清:“苏济师兄……”
景行舟顿步,“他是谁的弟子?”
叶清:“辛夷峰,云容真人。”
景行舟想了想,“苏济的死,应无择会有安排,此事无需你担心。”
“先生。”叶清低头,神色恹恹,“就这样放走宋寒蝉吗?”
景行舟:“你以为这么多年来,他只拿苏济当一味药吗?”
叶清还是不解,“这算是惩罚了?”
“对宋寒蝉而言,这就是惩罚了。”景行舟说:“其实设身处地想一想,他不过是做了自以为是对的选择而已。”
叶清静了片刻,不甘心道:“他杀生求生,这不是什么对的选择。”
景行舟摇头,垂目笑他,“若有朝一日,你做的选择不一定能比他明智几分。”
叶清看他眼中若有若无的笑意,有些烦闷,咬牙坚定道:“倘使有那一日,我定不会如此。”
景行舟:“但愿如此。”
叶清心里不舒畅,但景行舟就在他身边,少年人气性撑不了多久,随着走了没几步,叶清又问道:“先生同那顾臻华有过节?”
“不是什么过节。”景行舟笑眯眯地说:“早些年向逍遥门索过几条贱命,相看两厌罢了,不过说起这个……”
景行舟顿了顿,左手抬起,莹白的指尖缠着红绳,绳上坠了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像是石头,形状很不规则,偏牙白色。
他说:“我顺来个好东西,送你了。”
什么玩意儿?
叶清一时看不透那东西的珍贵之处,但景行舟既然送他,他便收过,随手系在脖子上了,又想起之前听时葙说过不死林印记,他今日才看了个真切,便问:“澹台括眼中那个,就是不死林印记?”
景行舟斜睨了他一眼,问:“好看吗?”
叶清点头。
“只是看着好看罢了。”景行舟手搭在叶清后脖颈处,错开红绳,随意捏了两把,慢慢说道:“那印记实际上是一种诅咒,里面的人承了不死林的力量,被其认可,然后去找活灵献祭,印记漂亮,是没错,可知道真相,便觉得恶心,只是看着,就令人作呕。”
叶清一时沉默。
至承山脚下,景行舟拍了拍叶清的脑袋,吩咐他道:“你现在速去拜见应无择吧。”
叶清颔首作礼。
瞅着人离开,景行舟才径直上了续断峰,他打算入故渊调息一二,刚挪开步,胸口突然撕裂般地疼了起来,喉头微甜,俯身直接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赤血殷然,景行舟晃着身子,面上已无半点血色,他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就近坐在古柳上。
方一阖目,识海内立刻翻腾起来,心魔在内洋洋得意道:“您受伤了。”
景行舟点了点头,“这我知道。”
心魔狞笑道:“白鹭渡一战,你输了,输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景行舟叹息:“那是自然。”
心魔面容扭曲道:“你心中有杂念!景行舟!你是人了!”
景行舟无奈:“这个不行,我真不是人。”
心魔:“你完了!”
景行舟似笑非笑:“不是在下自夸,哪怕现在半条命没了,我也是太岁。”
心魔:(-_-)ノ⌒
调息片刻,再没听到识海内叽叽喳喳的声音,景行舟便闷得慌,他扯下一片柳叶,细细捋直,“今日一败,使我心悟出一首曲子,左右这里没个活人,便吹给你听听如何?”
心魔:不如何。
可惜景行舟也不是在征求心魔的意见,话音刚落,就将柳叶凑在唇边,吹出一首欢快喜庆的曲子。
心魔:狗东西……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