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岳山集议过后,各大门派皆有弟子派往不死林地域固守。
时葙临走前上续断峰拜别时,看到有个小弟子在打扫院落,景行舟就坐在石阶上,不知为何,他近日沉迷于木雕,刻刀都不离手,因是晨时起来,懒洋洋地也不想束发。
时葙将茶罐放在地上,看向庭院中人。
小弟子名叫知乐,因时葙要守域,应无择怕无人照顾续断峰,便遣了他来。
时葙知道自家师尊素来不喜掌门人送来的人或物,这次破天荒地接了,觉得稀奇,一时也瞧不出这知乐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叫景行舟另眼相待。
“瞧什么这样出神?”
“师尊。”时葙拱手一拜,便直言问道:“为何留下了这名弟子?”
“左右我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人,索性便留下他。”景行舟一直未抬头,将手中的木屑吹掉,又研究鹌鹑身上的细微末节,“知乐这个名字不错,知足常乐,听着也好,你是即刻便要走吗?”
时葙点头,“这一去也不知到了何年何月,还望师尊珍重。”
“我在续断峰上,珍不珍重也就如此了。”景行舟起身,将刚刻好的鹌鹑扔给时葙,摆着手道:“找根绳系着吧,在外仔细些,顾护住自己,左右还有那么些长辈跟着,天塌下来轮不到你们顶。”
时葙点头称是,“弟子知道,但请师尊保重身体。”
脚步声远去,景行舟放下刻刀,抱着茶罐准备往屋内走,顿了顿,又回头扬声问道:“天枢峰那边传信,说是几时来人?”
知乐恭谨道:“说是午时安排了司辞君过来。”
“司辞。”不知想到什么,景行舟一阵牙疼,“他若来了就让在院里候着。”
天枢峰峰主司辞君,那是位妙人。
若要问过承山诸位,提及司辞君的名号时,能想到什么,那回答绝对是五花八门,而除去对其的赞词外,还有一个不可更改的共识,让他们每每对外讴歌完后,还愿意再用三个字来总结一下这位司辞君的言行举止,那就是——神经病。
起初,大多数人对于司辞君的印象都可用‘温良恭俭,音容兼美’八个字来概括,以至于那些慕续断峰而身心俱怂的人都转战上了天枢峰。
一开始,司辞君还算是应付自如,直到天枢峰的门楼被踏破后,美名在外的他才慌了。
故某年某月某日,夜黑风高时,司辞君蹲在他的小黑屋里研究出一种神秘丹药,命名——化颜丹。
而由于是第一次,无甚经验可谈,所以司辞君在吞完化颜丹后,就从一个堂堂正正的八尺男儿变成了位丰姿冶丽的桃面美人儿。
虽说有这半点儿差池,可结果却是如意的,于是司辞君顶着一身女相,招摇了数载年岁后,早前疯过的女弟子安静了。
但接着承山又疯了一堆男弟子,然后女弟子渐渐又疯了。
司辞君终不堪其扰,再加上是要做峰主的人了,一张小白脸去给人医病也忒没说服力,于是他又搞出一枚化颜丹,这次把自己整老了五十多岁,满意了。
此后,天枢峰有好长一段时间,画风都比较清奇,弟子们经常能看到个白胡子老头扛着锄头,脚底生风般,攀飞檐走壁推巨缸都不带喘的,偶尔下山采办,更能看见几位丧心病狂的少男少女捧花披锦,不是围着他们的‘祖爷爷’求爱,就是上赶着认爹。
续断峰作为承山最高峰,除了峭,再没什么特别的景色,寻常懒惰之人,很难移步至此。
景行舟就在院里坐着,仿佛知道他要来了,一杯茶也没隔。
司辞做着吃力不讨好的事,心里也不大舒畅,径直坐在他对面,抬抬下巴一示意。
景行舟将手搭在石桌上。
“旧伤未愈,又添新疾,你难得去趟天枢峰请人,我却给不了什么好消息。”司辞把过脉,拢着衣袖,十分矜持道:“伤了根基,灵流紊乱,能请我去你识海一观吗?”
景行舟:“滚。”
“开个玩笑嘛,你这脾气。”司辞手指敲着石桌,声中笑意难藏,“讳疾忌医,要我开药方子自然可以,你总得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景行舟偏头,对他招手,待人好奇凑近时,眼中流光倏忽而逝。
“啊呀!”司辞惊吓之下,身子后仰,瞪大了眼,“啊呀呀呀!这可是生了心魔?”
“不是生的,从外面跑进来的。”景行舟没什么耐心道:“留张药方你就走吧。”
司辞:“你无情。”
无情的景行舟眯着眼睛想了想,好像自己还有件事情要打听,右手一挥,摆上茶盏,十分平静道:“白鹭渡一事,后来处理的如何了?”
“余下灵体皆已渡化,不过村子毁之七八,百年内怕是不会出什么人气了,至于宋寒蝉那个人,没再见过,而对于顾臻华,逍遥门极力撇清,加之此次前往不死林的队伍中,他们派遣人数又多,其余门派也不好再追究什么,不过多加监视而已。澹台括消失后,各地妖邪祸乱颇多,最严重的,莫过于谷雨村百姓被献祭一事,为此,已有一部分人投靠不死林以求庇佑。”
司辞难得求到一口热茶,末了叹气道:“雪露芽千金难求,承山一年也就得那么四五罐,掌门还都留给续断峰……不过这事你也别操心,众生自有众生相,你的病情我是一定要上报至掌门那里的,给你的药材我得找找,配齐后每日会在天枢峰熬好,你要不放心,也可差人亲自来取,总之承山外诸般事都不要再接手了。”
司辞开的药方有两个特点。
一:偏。
诸如鹤脚泥、天蛛便等。
二:苦。
诸如苦参、穿心莲等。
因此司辞虽医术精湛,但承山上下谁没个什么立即要死的病是不会寻他的,是以天枢峰后来送来的第一碗药便被景行舟倒在院子里浇树了。
两个时辰后,树秃了。
景行舟看着那原本就不怎么茂盛的柳树,试图做些补救法子,于是把下午的药都倒进了竹林里。
续断峰的竹子颇有风骨。
如此反反复复七八日后,司辞再不情不愿地上山来请脉时,景行舟不吃药的恶行就被发现了。
作为一名幸幸苦苦的采药人,司辞觉得,景行舟这般浪费药材的行径实在是罪恶到令人发指,此乃对他人格的极大侮辱,于是到了第九日,司辞亲自熬药送来,看着人一口一口喝干净才罢休。
可惜司辞觉得自己年老体衰,送了早上下午两趟,就走不动了,于是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便交给了知乐。
知乐勤勤勉勉且也战战兢兢地看护了又有七八天时间,便有信送到了续断峰,并附带一罐金丝蜜饯。
彼时景行舟刚喝完一碗药,正躺在柳树上蔫儿着,便叫知乐念了信。
信是叶清写的,就是说他人在南地,听闻景行舟病中饮药,故特差人送回了当地的甜食金丝蜜饯,望能解解苦。
“山高水远,请以君安。”景行舟枕着左手,右手握着香扇开合把玩,十分不解,“你说他一天到晚从哪儿打听到我这些消息的?”
知乐收好信,叠放在石桌上,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叶师兄有心,自然能问到的。”
景行舟心忽地软了一下,低笑道:“他倒是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诸多事也绊不住脚。”
知乐抱着罐子,问道:“前辈要尝尝这金丝蜜饯吗?”
景行舟从树上跳下来,将扇子别在腰上,搓了搓手,“让我尝尝到底有多甜……”
景行舟于续断峰上修养,说是修养,也没个定数,至少次年夏初,叶清收到的消息依旧如此。
玉京百里之外的稷安,七日不眠不休的雨露终于停歇,小城含着水雾,氤氲迷离,湿暖下混着俗世烟火。
夏五月了。
护城河里的水莲开得正好。
熙熙攘攘的稷安,俗是个河清海晏的人间。
叶清走七转街时,正碰上区区斋刚出的细巧果品,柳叶糖和雪山梅,他尝了口鲜,险些被雪山梅糖衣下梅子酸得掉了牙,当即不做犹豫,要店主人装上一大盒。
“叶清。”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掌,叶清回头看向来人,微微诧异,“怀息?你怎么过来了?”
明月宗任侠来的首徒怀息,也是护守稷安城众弟子之一,他比叶清不过年长两岁,因此相熟的早,但按今日安排来看,怀息应该是待在九弯街的。
“那边没什么意思,我就近过来逛逛。”怀息看到他面前摆着的两大盒雪山梅和柳叶糖,心里直发虚,“你吃这么多雪山梅啊?”
叶清摇头:“不是我吃,打算递回承山的。”
怀息静默一二,突然凑过来,小声问道:“家里有什么人正值孕期吗?”
叶清接着摇头,十分郁结,“没有,只是有人爱吃而已。”
“有人?”怀息眯眼,似乎意识到什么,慢慢地笑了起来,询问道:“亲近之人?”
叶清想了想,“算是吧。”
怀息:“哦——”
“漂亮吗?”
“胜却人间无数。”
“性子如何?”
“清贵自持。”
“两情相悦?”
“是我妄念。”
怀息一听就奇了,看叶清送人东西明明挺勤的,“是未告知?”
叶清点点头,说:“他地位尊崇,我不敢。”
怀息先是一头雾水,继而大惊失色:“总不可能是你掌门师尊吧!”
叶清忙摆手,掷地有声:“绝对不是!”
怀息顿时松了口气,说:“既然不是什么有悖人伦的关系,地位再高也不是问题吧?”
叶清沉默片刻,问:“那怀息,你有喜欢的人吗?”
怀息眼底冒光,咧着嘴笑,“自然是有的。”
叶清:“假如,我打个比方,假如你喜欢的人比你优秀,而且你这辈子都有可能追不上他的步伐,该怎么办?”
怀息深思,静静看着他,一声叹息,“这个比方,说明你只是特别喜欢这个人而已。”
怀息的话,给叶清提了个醒。
所谓不可改变的常道,在他和景行舟之间并不存在,修真界虽在伦常上也有讲究的,却不如凡人般过于循规蹈矩。
景行舟那时的话不知是什么意思,可叶清知道一点,承山戒律在上,无一条是不容人动非分之想的,因此爱慕景行舟者众多。
叶清倾了心,动了情,他贪恋景行舟。
这不是什么罪无可恕之事,虽九死不悔也,唯一令他难过的是,景行舟是他不可接近之人。
叶清不求站在景行舟前面,可是只想着并肩,他都不知道怎么做,他们之间仿佛永远是触手可及的温度。故每每想起其人,后来便也紧跟着五个字——我配不上他。
那咫尺距离,邈若天涯。
稷安城的岁月过于难熬,叶清想见他一面。
将雪山梅和柳叶糖托付出去后,怀息瞧他还是黯然神伤的样子,便带着去了间香粉铺子。
叶清一路上被他拽着,走到店门前,看到里面还有几位姑娘,十分无奈,“怀息,你看的这些他都不会喜欢的。”
“你不看看怎么知道?”怀息拉着他进了玉漱轩,还没等掌柜的赶过来招呼,自己便先推荐了几样东西给叶清,“你瞧瞧这个石黛,画眉绝好的,还有这个铅华,涂面生辉。”
叶清微微扭头,“我不要,你自己看吧。”
怀息抬手,突然将样儿冰凉凉的东西往他唇角一抹,叶清下意识地舔了舔,“什么啊?”
怀息笑道:“取清晨带露的洛神花,加入香酒,紫草,蜂蜡秘法制成的口脂,甜不甜?”
叶清听得目瞪口呆,伸手接过那个青瓷香盒,又沾些尝了尝,“怀息,这铺子是你家的吧。”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怀息靠在木柜,说:“你不知道,我没事儿就来这家铺子里玩,他们家上了多少新品,哪样东西值多少银子,我都一清二楚。”
看叶清对这香盒感兴趣,怀息便低声道:“这个总归是喜欢的吧?”
叶清笑了笑,走到柜台前,请掌柜的包好两个香盒。
出了玉漱轩,怀息与他并肩而行,看叶清将香盒收好,才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叶清,你是不是挺喜欢这个口脂?”
叶清点头。
怀息:“看来你家那位也喜欢。”
叶清:“他往日也会做。”
怀息:“那你知不知道玉漱轩这家口脂的用处其实挺多的。”
叶清:“啊?”
怀息一番挤眉弄眼后,叶清终于哭笑不得地拍了他一巴掌。
杨柳长荫的街巷上,一顶四人抬的红纱软轿缓缓行来,流苏垂落,而透过那层丹凤朝阳点缀的纱幔,依稀可见一抹妃色佼影。
怀息一只手勾住叶清的肩膀,走在墙檐下。
叮啷一声清音。
怀息蓦然回眸,看见地上已经碎成两截的花簪,怔了怔。
“怀息?”瞧他去捡那支花簪,叶清抬头看了看远去的轿子,忍不住问道:“你认识吗?”
“那轿子好像是玉兰居的。”怀息一手拿着支花簪,微微垂眸,“木槿花……”
叶清:“簪子已经断了。”
“好好的花簪,可惜。”怀息抿了抿唇,拉过叶清,“算了,别想这些事,我们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