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天枢峰上的所有弟子做事都是唯唯诺诺的,原因无他,司辞君的病人跑了。
续断峰上那位不好相与的,他们就算是有心,也无力给抓回来。
司辞君正在气头上,门下弟子便尽量避开与他见面,免得遭殃,只是旁人避得,作为司辞的大弟子,成阙却避不得。
成阙站在院中,一边听着司辞的叫嚷哀骂,一边还要炮制药草,大气都不敢出。
司辞骂半个时辰,歇一个时辰,休息时嘴里还要念念有词,神神叨叨地,比仆参真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成阙叹了口气,埋头默默捣药。眼前突然一亮,成阙抬头,看到停在架子上的金蝶,沉吟片刻。
“师尊。”
司辞:“别睬我,让我等个寂寞。”
成阙淡淡道:“景前辈的金蝶回来了。”
司辞抬头,看到那只金蝶,眼神发冷。
成阙道:“不是说前辈人在不死林吗?这么远的路,应该放不回金蝶,是知乐吗?”
“放他娘的狗屁。”司辞十分不友好道:“这些金蝶生得跟那狗东西一样傲,向来只听狗东西的命令,旁人碰都碰不得。”
司辞目露凶光,“狗东西回来了。”
景行舟回来,知乐是第一个知道的。
他那时候收拾好院落,正要下山,景行舟便突然出现,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应无择回来了?
掌门人是昨日回来的,知乐点了点头,发现他脸色不太好,连忙扶着人进屋,刚沏好茶,第一位拜访人便到了。
司辞君大刀阔斧地杀了进来,结果发现里面人比他面色还差,顿时一愣,“你这是怎么了?”
不等他答,司辞便上前捏住景行舟的手腕,探了探脉象,倒吸一口冷气,沉着脸说:“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不清楚啊!去不死林作什么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那鬼地方养着小情人呢!”
景行舟收回了手,示意知乐先下去,淡淡道:“能是什么鬼样?”
司辞黑着脸,看他从榻上起身,一脸不在乎,咬牙切齿道:“景行舟,你知不知道你病了。”
景行舟站在烛台前,拿着一把交股金剪,闻言怔了怔。
“我病了?”景行舟回头看他,声音很低,他垂眸看着眼前的残烛,最后摇了摇头,“司辞,我不是病了,我是要死了。”
司辞:“你说什么鬼……”
景行舟:“你知道我是怎么来到承山的吗?”
司辞纳闷:“掌门人带你回来的?”
“应无择当时带回的我,五脏俱裂,神魂消散。”景行舟将金剪放在烛台旁,不甚在意道:“他们费尽心思才救醒了我,只是那时的我,就如同这烛灯一样,终究是油尽灯枯了。”
“我以为,哪怕苟延残喘,到底还是有一百年时间给我的。”景行舟哂笑道:“原来还是痴心妄想了。”
司辞拧着眉头,“你的脉象明明没有到那步境地。”
景行舟淡淡道:“那都是用来哄小孩儿玩的。”
“你在撒谎。”
景行舟定定看着他。
司辞的嗓音有点儿哑,目光落在那把金剪上,神色极其寡淡。
司辞:“往日那么多要死的人我也给他从阎王殿里扯出来了,神魂将要消散,呵,你这样的人要是都能死,那其他人还活不活?”
他强压着怒气,沉声说道:“往后我会亲自送药过来,舔不干净你就等着瞧吧。”
门啪地一声被甩开,寒风萧萧,带来阵阵刺骨的疼,烛火须臾间也变得惨白。
“何必呢……”
景行舟看着漆黑的夜,声音轻飘飘地,“明明是,不可抵抗的命运……”
那之后,司辞果真每日都要来两趟续断峰,只有看着景行舟把药喝干净才会离开,除此之外,没别的交流。
后来有一天,司辞下山后,知乐照惯例沏了杯茶要给他冲淡嘴里的苦味,但景行舟却迟迟不喝,抱着茶盏,等到水冷后才问了句:“之前的雪山梅还有吗?”
知乐摇头,顿了顿,又说:“送来的糖也没了。”
景行舟闻言,将茶盏扔在一边,掩唇咳了起来,他像是终于忍不住了的样子,坐在躺椅上,弓着背,右手捂着嘴,左手绞着衣袖。
知乐忙上前帮他顺气,却总是无济于事的样子。
过了好久,景行舟终于不再咳嗽,知乐握着他的手,听到他说:“我要写封信。”
知乐扶他进了屋,摆好笔墨纸砚,便站在侧后方候着。
景行舟握着笔,但似乎提不上劲儿,颤颤写下几个字,便躺回椅子上,认命般地闭上眼,无奈道:“知乐,你来执笔。”
知乐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那页宣纸上,景行舟只写了六个字。
狐,小景叩拜上。
知乐将衣袖挽起,用笔蘸了墨。
“启信谨祝崇安,自别后,弥添怀思……”
“然久未通函,劳烦挂念,惭而愧之。”
“今贱体已安,免念……”
知乐怔了怔,一时没有落笔。
景行舟抬眸,“怎么了?”
知乐险些在宣纸上落下墨点,他看着景行舟的模样,神色复杂。
景行舟看了他一眼,不容置疑道:“就这样写。”
“忽致此书,仓促万般,祈恕不恭,待来日归,必受训足前,谨禀。”
知乐不敢多问,按照景行舟的意思,待墨干透后,把信给他看。
景行舟看着手中的信,眸色微动,什么也没说,而是将信一折,收回衣袖中,过了好久,才叹了口气道:“帮我重新写一封吧。”
这封信,知乐按照景行舟的吩咐,用灵鸽送往不死林,交到了时葙手中,至于前一封,景行舟从来带在身上,也没说要往何处送。
直到某天春色和暖时,景行舟抱着手炉坐在院落里晒太阳,知乐回屋取茶罐,再回来时,看到手炉被放在桌上,盖子半掩,下面压着一封已经烧得差不多的信,勉强还能看清几个字。
……不恭,待来日……
虽是草木初萌,万物复苏,可修真界如今的境地依旧犹如寒冬。
应无择也在离开瑶华阁时受了重伤。
司辞最近接手的病患太多,来了续断峰也黑着一张脸,他坐在景行舟对面,等人喝完药,也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两人相顾无言,最后还是司辞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掌门人的情况不太乐观。”
景行舟点头,“我知道。”
他近日这般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模样莫名惹人不快,司辞拍案而起,转身走了两步,又猛回头,把药碗带上,顺带说道:“之前掌门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如果你不能做出抉择的话,那便由他来帮你。”
景行舟垂眸,长睫一颤。
司辞俯身,歪头瞧着他,问:“你们在预谋什么吗?”
“司辞。”景行舟开口道:“你猜他们谁会先一步回到承山?”
“谁?”司辞被问得莫名其妙,眉头一皱。
“木秋言,时葙,兰照……”
景行舟说:“所有在不死林的弟子。”
司辞看着他,突然一抬手摸向景行舟的额头,果真烫得灼手。
“你烧糊涂了。”司辞说:“这般紧要关头,谁敢离开不死林一步。”
“应无择要死了。”景行舟神色淡淡,不带一丝感情道:“承山需要下一位掌门人,他们必须回来。”
司辞:“即便如此,掌门人心中已有人选,回来一人即可。”
“是吗?”
闻言,景行舟有些失神,他眉头微蹙,最后像是有所了然,微微笑着,“是啊。”
当夜,司辞走后,有一只灵鸽落在续断峰上,是叶清送来的信。
信中说,他无意瞥见景行舟写给时葙的那封信,看字迹应是代笔,时葙说自家师尊素来怠惰,加上知乐在旁,请人执笔也是应当的,他不放心,传灵鸽一问。
景行舟又让知乐替他执笔回了信,写着:确实怠惰,手懒执笔,请人代之,方知其中乐趣,今书一封,如此,聊表安慰。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那晚过后,知乐觉得景行舟的气色好了许多。
往常司辞来续断峰时,脸色都不好看,用景行舟的话来说,就是臭得跟婆娘家的裹脚布一样,为此,乍然看到这种的情况,知乐还有些胆战心惊,生怕是不好的兆头。
后来景行舟日渐恢复,司辞也不再送药过来,知乐这才松了口气,没过几天,他便收到一个命令,说是续断峰不需人伺候,要先把他调至太渊宫。
知乐把这个消息告诉景行舟时,他好像早有预料般,神情丝毫不变,只是离别时嘱咐自己生病的事不要外传。
景行舟这次的状况知道的人不多,或许说,他生病一事从来都少有人知,往常是这般,往后也会如此。
知乐自会守口如瓶。
他去太渊宫后,便很少能听到有关续断峰的消息了,某日清晨早起,打开门窗,正要清扫庭院时,知乐忽然发现远方的天,红了一片。
知乐后来再忆起此景,才恍惚发觉,所有悲剧好像就是从这天早上开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