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临郡。
夜色深处,数道鬼影在林影间穿梭,天地忽然震颤,兰照脚下一绊,立即被劲风掀了出去。
冷月凄风,在鬼影簇拥下,红衣女子缓缓上前,俯视着兰照,“你个小姑娘跑什么?我们又不会杀了你的。”
她双目微眯,含着笑道:“太岳山这次差你传话,可说要如何应对不死林?”
噌地一声,寒剑飞出。
一缕青丝落地,红衣女子身子后仰,眉头微蹙,捂着心口,难以置信地看向兰照,颤声道:“你好狠的心肠,竟断我发!”
兰照一脸警惕地看着女子,鬼影忽动,长剑横扫,她当空翻身跃起,执剑就要刺向女子,岂知脚腕却被困锁住,旋即一道猛力拖着她往后甩去。
兰照被砸到树上,身内脏腑险些碎了个干净,冰凌花也从袖中掉落。
红衣女子瞧见那东西,瞳色微凝,招着鬼影将冰凌花拿过来,岂知鬼影方动,兰照便一剑横前,十分凶狠地望着她。
红衣女子嫣然一笑,上前几步,抬手咬破手指,将血滴落,神情懒懒,“你很在意那朵花,是谁送的呢?为什么不能给我呢?”
兰照恨恨道:“滚!”
大概是听她吐言挺意外的,红衣女子愣了愣,随后不顾兰照的手中剑,上前抵着她眉心,悠悠道:“你心有所惑,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归,有人骗了你,在你识海内设了禁制,篡夺了你的记忆,是谁?这个人真该死啊……”
她指尖下移,神色温柔,将手穿过兰照的胸膛,触到那禁制后,竟是吃吃地笑了起来。
血色染红了冰凌花,红衣女子俯身捡起,随后转头,边走边道:“从这里打听不出什么,去转告澹台括,让他从太岳山下手,至于不死林……”
她话音一止,微微抬眸看向虚空,嘴角又勾了起来。
下雪了。
身后一阵冷凝,红衣女子这才回身,低低地唤了句:“阿舟。”
景行舟揽着兰照的手猛地一滞,抬头时,眼中是少有的惊恐,他薄唇轻颤,好半晌后才有些不确切地问道:“镜姝?”
镜姝将散落的发别至耳后,嗅着那朵充满血腥味的冰凌花,轻声说着:“我就知道,禁制一动,你便会出现,你总爱多管闲事。”
景行舟眉目瞬间一凌,沉声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好紧张。”镜姝上前,微微俯身,手指握着他的下颌,“她是你的谁?”
景行舟打开她的手,将兰照抱起,冷声问道:“你既然都出现了,那乐天呢?”
镜姝眉眼低垂,似乎有些伤心,“你向我打听乐天,我却是不想同你说,除非你告诉我,她是谁?”
景行舟不欲与她多言,转身便要走,岂知背后人突然推了他一把,将他掼在树上,那原本风情妩媚的面容瞬间狰狞。
镜姝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摁在他心口,狠厉之中还有些难以置信,“是谁占了你半颗心!”
景行舟屈膝将她踢开,说道:“镜姝,我不同你动手,你也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镜姝笑了笑,看着他,好似在疯言疯语:“这四个字该我赠你才对,可是阿舟,你以前明明那般乖巧,为什么现在眼睛变得这么凶?”
还不等景行舟多言,她便又道:“不过凶了也无妨,我喜欢你凶,但是均宁可能不喜欢,你说她若知道自己最宝贝的孩子在外与人子私通苟且,会不会恨死你?”
景行舟实在不想理会她,刚有要走的念头,鬼影便聚集上来,他神色凛冽,“你究竟要做什么!”
“做什么?”镜姝上前,抬手捧住他的脸,笑道:“阿舟,我既见了你,便不会叫你回去,承山害你,你该同我走,和这小姑娘一样,陷入梦境,睡一睡可好?”
“你!”景行舟咬牙切齿,忽地脚下一软,竟跪在地上,眼皮儿重的好似灌了铅。
镜姝拍了拍他的脑袋,柔声道:“你看,你总是这么不设防,才被那些歹人骗尽了心肝肺。”
景行舟倚着她,沉沉睡去。
界碑终究是破了。
天堑深处发出一声长啸,大地开始震颤,火凤凌云高飞入云间。
乐天立于茫茫云端,看着掌上的咒印在日光下灰飞烟灭,低声一笑。
“晏修安,你还是败了。”
他凉凉地瞥了眼不死林,盘腿坐下,揉着火凤的羽翼,低下头,温声道:“先送他们一个礼物吧。”
火凤长啸,如疾风般飞入天堑之中,羽翼一扇,熔岩翻滚,随着它一同逆行而上,须臾,煞气充斥天地。
烈焰无休止地向四处蔓延,烟雾腾腾升起,烧得林木僵直,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而熔浆,依旧在吞噬着生灵。
这炼狱,一眼,便终生不忘。
“师尊!”
木秋言逆着人流往前跑,她的衣裙沾满了血渍和尘土,袖口撕扯得不像话,浑身上下,大概只有腰际挂着的那枚玉坠还是干净的。
宁决明站在断崖上,他半身已化为枯木,像是被嵌在了泥土中,听到声音,有些僵硬地回过头,蔼声笑道:“小妮子,你怎么过来了?”
“我担心您。”木秋言神色凝重道:“乐天已逃,这熔岩流动的速度却没有停下,必须尽快阻止。”
宁决明说:“这个我已想到了法子,不必担心,你安排弟子做好撤退即可。”
情势危急,木秋言丝毫不敢耽搁。
她后退几步,看到宁决明身后忽然生长出条条藤蔓,那些藤蔓交织着,最后涌入断崖之下,向远处不断延伸,最后结起数丈高的青墙。
这正是‘春风吹又生’。
木秋言转身,举目望去,大地崩裂,她凌空而起,跃向下方,脚还未落稳,突然一阵剧烈震颤,背后的嘶吼声响彻云霄。
她猛然转头,便看见那座藤蔓绕成的青墙被一只利爪撕开,而熔岩之中的恶鬼急不可耐地涌了出来,如洪而泄,须臾便吞掉了青墙。
“师尊!”
木秋言飞身上前,同时一剑刺下,恶鬼散开,同时熔岩高涨数十丈,像是要吞天食地。
宁决明左手被啃噬成了白骨,他右手拎着木秋言的后衣领退了退,沉声说道:“让他们全部撤出北域!”
“时葙他们在负责着!”木秋言紧握不令,目光坚定,“这里还是由我来协助师尊。”
宁决明右手抬起,咒印飞出,他将木秋言拽在身后,方才的蔼声蔼色顿时烟消云散,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们木家简直一屋子倔驴!”
木秋言也不反驳,提剑砍向那些恶鬼,一时间血肉横飞,遍地狼藉,令人心寒,便是如此,乐天还未在场,而木秋言刚开始还是游刃有余的模样,到了最后,呼吸渐渐乱了,灵力也开始溃散,可煞气依旧汹涌。
木秋言不停眨着眼,聚集精神,但疲累之感却从不消,稍一松懈,就可能受伤。
突然一道青色剑芒落下,木秋言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到来人,脸上难掩几分欢喜。
“父亲!”
来人一袭玄衣,鬓角斑白,神色肃穆。
正是璇玑阁木北斋。
木北斋并未直接看向自家女儿,而是立在宁决明身后,极其别扭地叫了声:“师哥。”
“哎呀,师弟这次来了个及时。”如此险境,宁决明倒是先看向他,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你家那小妮子有些烦人,赶紧带走吧。”
木北斋看着远处即将压下的‘炎墙’,面色十分难看,捏指握拳,“当真要用那个办法?”
“不然呢?”宁决明斜睨着他,傲然道:“当年你若认真学上三分,说不定师哥我今日就留下你来帮忙了。”
木北斋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忽然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
他其实不知道如今这三个字还有什么意思,只是好像那么多年的针锋相对,需要有个结尾。
宁决明缄默片刻,曾经少时七分风流气,已被时间磨得苍老,他闭上眼,轻轻叹息一声,“北斋,照顾好潆若。”
修道数百年,看来他还是没有那个机缘,不老不死,飞升上界,说来容易,古今多少风流人物,也只能在这句话下成为劫灰。
天地本源,宁决明从容迎向火浪,一时惘然,他想:我归了天地会是什么呢?
风花雪月,亦或是草木尘埃?
木北斋看着他的背影,最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扣住了木秋言的手腕。
木秋言察觉他们间的气氛不太多,心底有丝慌乱,所以在木北斋拉着她往回走时,固执地没有动,她问:“父亲,你干什么?”
木北斋没有说话,迅速在她右肩上一点,不顾木秋言眼神中的拒绝,将她横抱起来。
“一直走,别回头。”
原本被火海吞噬的藤蔓突然挣扎着向天而生,像是不死不休般,纠缠着,吞噬着,青色的流光下唯独映着一双决绝的眼。
木秋言浑身颤抖,咬破了嘴唇,用着极大的力气试图挣脱掉定身术。
木北斋抱着她御风而行,最后落在山巅,随之身后便是震耳发聩的爆破声,他喉中一时酸涩,顿了顿,才用极低的嗓音说:“秋言,别看了。”
别再看了。
‘当年你若认真学上三分,说不定师哥我今日就留下你来帮忙了’
宁决明是那样说的,可木北斋知道,即便他修得了灵山第九式,到了今日,宁决明也不会容他留下的。
他其实一直知道他这师哥是什么性子,只是从前不喜,自今日起,又止步于此,后会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