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尚未破晓时,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混着潮湿的泥土味道。
起了帐,软榻上浸淫一宿的甜腻气味便随着白檀香散走了,昨夜窗前被弄散的绣球碎花已收拾干净,新换了碟芦枝在上面摆着。
景行舟摸到几个塞进怀里,坐在檐下刚吃完,便听到一声猫叫,他右耳竖起,随后起身扶着墙走了几步。
“喵呜~”
声音未散,景行舟却停下了脚步,然后他半蹲在地,伸手向前方招着,“喵。”
墙角下的小狸花见他不动,便自己上前,蹭到景行舟掌心中,咕噜噜地叫着。
景行舟的手指从猫耳根一路挠到下巴颏儿处才抱起它,“这么乖,家养的吧。”
野猫很少亲人,小家伙灵智未开,大概是迷路才丢这儿来了。
叶清回来时,便见景行舟搬了个小木凳坐在院子里做泥玩,一只狸花猫蹲在他面前,身侧还陪有只等身大的土猫,已经干透了。
小狸花先嗅到味儿,偏头叫了两声,这不速之客毫不胆怯,小跑过来,蹭在脚下讨吃的。
叶清在鱼篓里翻出条小鱼,摘了片叶子给它放在地上,然后走到檐下,把鱼篓高高挂起,防它偷吃。
景行舟仰头,鼻子动了动,也嗅起来,“你去江上了?”
“钓了几条鱼,煲汤喝。”
他坐在檐下,随手摸过一个泥葫芦,看景行舟还在做,便问:“那个是什么?”
“不知道做什么。”景行舟将手中的泥拍扁,忽地福至心灵,指尖沾上水,说:“做条鱼吧。”
叶清:“一锅炖?”
景行舟笑笑没说话,低头开始摆弄手中的泥。
叶清起身,舀了盆水放在院里,先把自己手洗过,然后将屋内芦枝连碟子拿出来,喂给景行舟吃了一个,便将剩下的带进了厨房。
鱼汤放在炉上煲着,景行舟的东西也做完了,几个小动物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檐下,领头带队的是只馋嘴狸花猫。
叶清过去,将他掉下来的长袖又往上打了个结,牵着景行舟,拿皂角温水给他洗手。
两人蹲在地上,叶清先用一瓢水把景行舟的手冲了冲,然后去搓他指缝间的泥。
景行舟垂眸,长发微乱,他双目茫然,但一动不动,让人有种他又乖又认真的错觉,所以当叶清刚要把他的双手摁进水盆里时,这人身上的不安分因子便发作了。
景行舟一抬手,抓了抓叶清的右侧脸颊,直接留下五指泥印子,然后他松开搓着指尖,眉头蹙起,轻轻地‘啧’了一声,大概是嫌弃叶清刚冲掉的泥有些多了,还想在地上抹些。
叶清握着他欲要作恶的那只手,有点儿硌,他呼吸陡然一滞,大着胆子用指尖挑开景行舟的中衣,终于露出了被那人藏得极深的红豆手串。
景行舟一缩手,将袖子拉下,把手串又往上推了推,要走。
叶清不许他走,左手一扬,又抓住他,他单手就能拿捏住景行舟两只手腕,右手沾着泥,顺那节长袖钻进去,握着他的手肘,指尖边转边笑,“闹我?”
景行舟躲了下,没躲开,咕哝道:“不是我。”
叶清手指继续往上,很痒,景行舟猛地一缩,带着两人都砸到地上。
春衫太薄,身下又是泥泞,黏糊糊地,拽着人不撒手似的,景行舟憋着笑,喘了好几口气,硬生生出了身汗,“你手好凉。”
叶清说:“你身好热。”
景行舟屈膝,不小心蹬翻了水盆,鞋袜紧跟着湿透,那一刻,他久违地感到心慌,不知在怕什么,语气也有些急,“鱼汤煲好了!”
“没那么快,再等等。”叶清起身,将他从泥泞中抱了出来,往屋里走,道:“我们先去洗洗。”
景行舟趁机将一把泥抹在他后背上,暗骂一声:流‘日’不利!
洗换干净后,叶清寻过一领披风给景行舟穿起,两人坐在檐下,喝完鱼汤才回屋。
乌云低沉,隐隐有了要下雪的征兆,屋内便添了火盆,小狸花猫解完嘴馋便跑没影了,景行舟倚靠榻前,把玩着一颗泥丸。
叶清脱了鞋袜,坐在景行舟脚下,“还冷吗?我取个手炉?”
景行舟摇头,说不冷。
叶清手探进被子里,抓住那双冰凉的脚,挪了挪身,将衣袍解开,把景行舟的脚塞进怀里暖。
景行舟长睫陡然一颤,然后便垂眸,接着把玩泥丸。
“你小时候也这么爱玩吗?”
泥丸从指间穿过,滚入掌心,景行舟摇头,右手撑着脑袋,慢慢回忆道:“我小时候……没这么玩过,家里人请的老师很严厉,整日学礼,加上性静,同龄人不多,身边陪着的都是些叔姑伯舅,从未与人闹过。”
叶清笑,“那我以后天天陪你玩。”
景行舟戏道:“把芦枝山的土玩完吗?”
叶清应着,过了片刻,问他:“你有想过找个时间回去一趟吗?”
“想过。”景行舟的声音很平静,他不假思索,没有犹豫地,又说了一句:“我有心要带你回去。”
小沧界不是他的梦,那是故里,是总有一日要去的地方,或生或死,哪怕余下烂魂苟延残喘,也得归家。
景行舟脚趾蜷缩,踩了踩,留恋着温暖,心痒难耐,他坐起身,终于不舍地移开脚,盘腿轻声说道:“让我看看伏邪。”
识海微动,伏邪剑出,噌地一声停落在景行舟膝上,在他指尖搭上时,还发出了清越的剑鸣音。
景行舟手指又懒懒地敲了一下,算是对剑灵的回应,他垂眸说道:“我今早醒来忽然忆起首曲子来,可惜这里没有琴,你现下听个大概,评说两句。”
叶清微微倾身,看着他双莹润纤白的手,那双手屈指间撩拨着人的心弦。
外面落雪了,在这夜色中,他们秉烛,景行舟借着伏邪清冽的剑身,用手指扣出了曲调来。
叶清音感不好,但一曲作罢,不管他听没听懂,景行舟都没有再扣的意思,伏邪剑身消散,又重归于叶清识海之内。
泥丸弹开,击向叶清眉心,又咕噜几下滚到了床下,景行舟问他:“记住了多少?”
叶清如实回答:“三分。”
景行舟低低地哼了一声,将被角卷起,枕在身后,这才微撑着眼望向叶清那边,“比我预想的多了一分。”
叶清起来坐了过去,让他枕着自己,揉着景行舟耳朵,说:“因为剩下七分要用来记你。”
景行舟好懒,人躺着,便不想起身了,他握住叶清的手腕,微微垂眸,“雪大了。”
“嗯。”叶清往窗外看了一眼,应道:“很大的雪。”
景行舟:“明早要是停了,能积好厚的雪。”
叶清:“要是停了,我就早早起来扫雪。”
景行舟身子微侧,听着叶清的心音,他手指抬起,金蝶飞在虚空中,说:“你扫一半,留我一半做个雪人。”
“留你一半。”叶清道:“等你睡醒,我陪你堆。”
金蝶化成碎星,绕在景行舟指尖,最后拼凑出七个字来,红烛燃尽,屋内一瞬间暗了下来,唯有榻上这方小地散着金色光泽。
“清儿,我是你的。”
剩下七分音律,景行舟不打算让人懂。
他有私心,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
积雪厚尺深,踩上去,陷进只脚,咯吱作响。
叶清拿着扫帚,已经将院门前的雪扫干净了,里面的,还要留着,等景行舟起来玩。
雪人大概可以堆上两三个,余下的,还能供他们打场雪仗。
远处忽然有清脆的鸟鸣音传来,叶清微微侧目,黄雀落在了篱笆墙上。
头顶一声嗡鸣,笼罩在院落上方的结界寸寸消散。
天上的雪又开始飘了下来,景行舟摸向身侧的锦被,还是温热的。大概在这样的寒日里,能度一晚春宵,确实会不舍得离开暖帐。
“雪未停。”
掌心的黄雀飞走,叶清转身,见景行舟倚靠在门前,右手抬起,接着飘落的雪花。
他说:“可惜天公不作美,没有雪人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