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念醒来时,脖子后还是疼的。
他呲牙咧嘴地起来,一眼便看到房内还坐着罪魁祸首,顿时警惕起来,抬手赶紧在身上摸了摸。
“别摸了。”迟川咬着笔,斜睨了他一眼,“那把玲珑刀丢了。”
景念翻身下榻,走到他面前,问:“你们雁山君呢?”
“还触霉头啊。”迟川用笔在砚中沾了沾墨,一笔一划写着字,轻声说道:“小孩儿,差不多就行了,冰花碧霓石已经用了,你要还恩情,换别的法子吧。”
“不成。”景念席地而坐,隔着一张书案,郑重说道:“你们必须把冰花碧霓石给我。”
迟川打了个哈欠,眨着眼,停了笔,同样郑重道:“那我告诉你吧,那个东西,现在成了一个人的眼睛,你想拿,我帮你指条路,你亲自去挖出来怎么样?”
“眼睛!”景念一脸悚然,“那怎么可以做成眼睛?”
“确实是眼睛。”迟川点了点头,说:“还挺漂亮的,我告诉你啊,那人现在就在……”
“等,等会儿!”景念抬手打断了他,抿了抿唇,眉头紧锁着,“照你这么说,那确实应该换个法子,毕竟挖人眼睛这种要被戳脊梁骨骂的缺德事只有你们能做出来。”
迟川刚开始还听得挺好的,到了最后一句,眉毛顿时扬起,歪了歪头,“嗯?”
景念问:“所以我为什么还被留在这里?”
迟川又开始动笔了,他没有抬头,淡淡道:“安息香效用过后,那些被血祭过的孩子才会安排人送回去,你醒来的早,总不能专门拨个人送你回去,待在不死林等时间吧。”
“哦。”景念动了动身子,斜坐着,一只手搭在书案上,探了探头,问:“你在写什么?忙活儿半天。”
迟川动作一滞,抬头看他,“我家主上的风流史,你要看看吗?”
景念眨着眼,迟疑道:“这样可以吗?”
“没问题的。”迟川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儿地,示意他坐过来,说:“等整理完后,我还得去外面书坊多印些。”
景念在他身边坐下,有些不解,“为什么?”
迟川说:“主上记忆不太好,很多事儿过目便忘了,因此要多印些,四水宫每一个角落都要摆上,主上说他看见就会翻开,这样温故知新,便能记住了。”
景念牙根发酸,“不能随身带一本吗?自己知道便好了,还要下属人手一份酸着,你们雁山君脑子有问题吧?”
迟川冷冷瞧了他一眼。
景念闭嘴,顺手将书案上的一张绢纸拿起,目光落下后,嘴角微微一抽,看向迟川,“你确定你能认出这字?”
简直是随心所欲,信笔涂鸦也不过如此吧!
迟川嘴唇动了动,说:“那只是特殊情况下而已,大多数时候还是挺正常的。”
景念:“特殊情况?”
或痴或狂时。
迟川没有说话,继续誊抄整理着。
景念随手又翻了几张‘正常’的字出来,咂了咂嘴,心道:明明差不了多少嘛。
他实在对雁山君的风流史不敢兴趣,放下手中纸,走到窗前,突然眼前一亮。
“哎哎……”
“迟川。”书案前的人抬起头,半眯着眼,“我有名字。”
“迟川小哥哥。”景念扒在窗台上,指着院落里的东西,问:“那个秋千,我可以玩儿吗?”
迟川被他叫得一阵肉麻,挑眉问道:“你今年多大啊?那小孩儿玩的东西诶。”
“十一。”景念指了指自己,笑道:“还是小孩儿,我能去吗?”
迟川摆手,略有不耐烦道:“你赶紧出去,别进来了。”
景念对他笑了笑,跑出门外。
没人打搅,迟川终于可以安心整理东西了,他将旁边的一张纸拿过来摆好,顿了顿,又转了个方向。
好像还是不对。
迟川将那张纸拿起来,借着光看了看,终于沉默了。
主上借这张鬼画符欲要表达出什么意思?
晨光熹微,流云悠悠,沉香殿还是那个沉香殿。
迟川来时,便看见叶清坐在石阶上,旁边扔着三两个空酒坛。
雁山君应该是一宿未睡,他仰头看着天际飞鸿而过,眉宇间是压不住的倦怠之意。
“迟川,我头疼的厉害。”迟川走近时,便听他这样说:“我最近总梦到他在院子里的树上坐着,我叫他先生,他会回头,可是我却看不清他的脸。”
偶尔梦见从前的惊鸿一瞥,依旧是昨日人间,但更多,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然而最可怖的也不是这黑暗,而是逐渐模糊的眉眼。
“一个人,一条路,一辈子,我受够了。”叶清手扶着额头,咬牙道:“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不带我走就是在报复我……”
这是一场漫长的活埋。
而在这期间,他只会恨着景行舟,越来越深,因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常记他的好,而憎恶他时,却是记仇不记情的。
原来烈酒烫人心也是疼的。
迟川抬手将一个酒坛子扶起,坐在叶清身旁,默了默,伸手将怀里的东西掏了出来,“主上,您的那些手简我全部誊抄整理并且修订成册了。”
叶清侧眸看着那本册子,苍白的双唇抖了抖,正要伸手接过,殿内突然一声闷响。
迟川看他忙起身,踉跄了几步,进入殿内,无声无息地过了好久,人又跑出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沉香殿。
算算时间,乌回木的效用也该完了。
迟川叹了口气,往自己院落走,推开门便看见坐在秋千上的小孩儿。
景念手捧着那本随处可见的雁山君风流史,正在拜读,看迟川回来,抬了抬眸,“这么快就回来了?”
迟川走过去,倚靠在秋千架上,叹了口气,“主上他有事在身,离开沉香殿了。”
“哦。”景念点头,复扬起手中的书,挑着眉说道:“我先看了最后的几页,大概晓得故事结局了,原来你家雁山君那天说我姓景就放过我是因为这个,不过按他的回忆来说,那位先生的品行不大好啊。”
迟川看着他,缄默不语。
“还有沉香殿的那副躯壳里,装的是谁的魂,谁的魄?”
迟川眼皮一跳,“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总得知道你说话是真是假吧。”景念起身拍了拍衣服,低着头,垂着眸,“后来一看冰花碧霓石确实在那人身上,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迟川说:“是主上的魂。”
景念抬眸,忍不住轻啧一声,哀哀说道:“雁山君记忆中,他是不辞而别,我本以为那一位确实是个吃抹干净便走人的不折不扣的混账,不曾想,原来是人死了。”
这话别说让叶清来听,迟川都觉得诛心的很,有些事他虽心中有个猜测,但从不敢坦白了去问。
因此迟川顿时眸色一暗,神情冷硬三分,沉声说道:“这话若再被我听到,你那条舌头就不保了。”
迟川威胁十足,可奈何景念是个连雁山君都不怕的牛犊子,也不知底下人是从哪抓来的这小孩儿,迟川威胁在先,景念反而更不避讳,声音越发沉稳道:“没有死讯不代表没有死,景行舟若真活着,会放任雁山君割生魂而不顾,他不心疼的吗?他也会可怜雁山君的。”
“四水宫最不需要活得通彻的人了,你记住这句话。”迟川恨不得现在就把这小子丢出去,他气得牙痒痒,扔下一句话便转身回屋,插上了门。
景念觉得自己不过自讨没趣罢了,掉头也出了院子,还打算趁这几日时间好好溜达溜达。
迟川在榻上睡得正香,门外一阵杂乱无序的脚步声突然惊扰到了他,迟川顿时拧眉翻身下榻,把门打开,皱着眉道:“你小子给我适可……”
“大人!”
院门外踉踉跄跄跑进来个侍女,顶着一头鲜血淋漓,跪倒在迟川脚下,颤巍巍道:“方才主上回了沉香殿,沉着脸话也不说就乱砸一通!”
迟川心急火燎地跑去了沉香殿,看门外狼藉斑斑,顿了顿,摸着墙角往窗下走,刚探了个头,一道寒光便飞了过来,吓得迟川立马缩了缩脖子。
“滚!”
殿内的声音冷冰冰的,夹杂着无限怒意。
迟川打了个哆嗦,站起来飞快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跳到庭院内,伸长脖子道:“主,主上,手里的剪刀可以先扔出来吗?”
锦帛被撕裂的声音响起,迟川身子一颤,觉得寒意从脚后跟直窜上了天灵盖,他身子一转,回头赶紧往自己院子里跑。
“景念!”
景念刚逛完街回来,手里还拿着一把烤肉串,咬都没咬上,便被迟川揪着衣领往外拖。
“你干什么!”
“主上又发疯了!”迟川急道:“你随我去趟沉香殿!”
“不是。”景念惊呆了,他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开,难以置信道:“雁山君发疯了你逮我去,你们不死林抓人血祭不赔偿道歉就算了,还要让受害者不拿钱的给作恶者做心理安慰,有没有天理啊?”
迟川单手把他抱起,不让他再做无谓的挣扎,边走边迅速说道:“沉香殿那位的身体是用乌回木维持的,但这次主上没有找到乌回木,所以那副躯壳很快就会烂掉,今日只要主上不出什么大问题,改日处理那副躯壳时,我便帮你把冰花碧霓石拿回来如何?”
景念翻了个白眼,嗤道:“可是你们从来说话不算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眼看就要到了沉香殿,迟川更是急红了眼,喊道:“我要是食言就让我不得好死!”
景念屈肘一下顶在迟川胸前,然后稳当当地落了地,咬了口烤肉串,看着沉香殿,说:“那就一言为定了。”
迟川感激涕零,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烤肉串,催促道:“那就别磨叽,剩下的我帮你吃了!”
然后景念就被迟川一把推进了沉香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