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迟川为什么要在雁山君发疯时找他这件事,景念还是有所明白的,但他觉得,迟川约莫还是高估了‘景姓’的安慰效果。
大殿内静悄悄地,却明显有一股压抑的气息在无声地蔓延着,除过几张深色的织皮外,斑驳凌乱的血迹滴洒的到处都是。
景念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看见跪在地上的人,缓缓开口,叫了声:“雁山君。”
叶清偏过头,脸色十分地差,低吼一声:“滚出去。”
景念抿了抿唇,指着他手中的剑,道:“你把它收起来,我就出去。”
叶清目光紧紧盯着他,然后身子突然一晃,他的速度太快了,景念没有防备,反应过来躲闪时还是有些迟了。
他慢了半步,剑气已经从身前划过。
胸前一阵疼痛,景念瞪大眼睛,抬手摸到一把血,惊道:“你真疯了吧!”
叶清没有说话,眸色发冷。
眼前人虽发疯时剑法招式不如平常般流畅,可武力值还是明晃晃地摆在脸上的,何况景念的玲珑刀还被迟川收走了,想到这件事,他就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迟川那死人贩就不知道自家主上发疯时的德行吗?
合着现在是让他空手接白刃不要命的给他家主上送人头啊!
又一道剑气擦着他身体而过,景念连忙就地一滚,躲到镌花木椅后,嚷嚷道:“你家先生来劝你也这阵仗吗?雁山君,客气些成不!”
叶清目色一沉,提剑慢慢靠近木椅。
景念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胳膊,为免此身死之劫,目光所及之处,果然看到了一件能暂且保命的东西。
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叶清的脚步声,在叶清措不及防之际冲了出去,剑气破空而来,景念险险避开这一击,同时拿到墙上挂着的一把刀,刀身上灵光闪动,景念握着手中刀,续道:“雁山君,真的,咱们有话好说成不成呐?”
叶清足下一顿,看着他手上握着的那把墨刀,手中剑倏然砸在地上,他神色有些慌乱且难以置信,呆滞地看着面前少年,嗓音发颤:“厌灾……厌灾为什么会认识你……”
厌灾?
景念微微怔愣,是说这把刀吗?
叶清动了动,想要上前,却腿脚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
厌灾,是他留给自己为数不多的一样东西了,叶清珍若拱璧,却不曾想,还有一日有人能令他现灵。
“你叫什么?”叶清抬头,看着面前人,神色肃然。
“景念。”
“不,你不叫景念。”叶清直直看着他,说:“你是景行舟。”
景念神色有些不自然,一丝怜惜之意涌上心头。
这位雁山君,疯傻的可以了。
但是看他好不容易正常了些许,景念也不好意思将一些话说出口来刺激他了。
“行舟。”叶清眼眶发红,伸了伸手,“你让我抱了下好不好?”
造孽。
好好一个雁山君被情爱糟践成这幅鬼样子。
景念心中一阵酸涩,走上前去,半跪下来,将厌灾放在旁边,可怜他道:“你想借我缅怀旧人,我也没什么意见。”
叶清不知是没听到他这句话,还是下意识地将这种话排斥在外,景念蹲下来时,他便张开双臂将人揽入怀中,微凉的思念从眼角悄然落下。
叶清喟然叹息一声,说道:“行舟,我来见你了。”
景念没有动,由他抱着。
他想,今夜的景行舟于雁山君而言,就像是一场虚幻的梦,梦醒后,便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了。
白日暖阳,景念坐在秋千上,将那本册子从前翻了几页看,唏嘘不已,“你们雁山君什么时候才能认清现实啊?”
迟川坐在回廊下,嗑着瓜子,幽幽说道:“我警告你,别在主上面前说这种话。”
景念凉凉扫了他一眼,说:“他现在当我是景行舟,且先不论这认定有多荒谬,改日我再被送下山,你岂不是在要雁山君的命。”
迟川眼皮子一掀,不甚在意道:“那就留你到主上清醒为止。”
景念沉吟不语,心道:我的去留别说你,连雁山君都决定不了。
迟川解决掉瓜子,嘴还觉得有些闲,拍拍衣袖打算出门看看外面还有什么好吃,顺便照顾了下景念,问道:“我去买些吃的回来,你想要什么吗?”
“水煎包。”景念抬了抬手,侧目说道:“我不吃素的。”
迟川稍稍抬眉,被他的厚脸皮吓了一跳。
迟川走后,景念从秋千上起来,在院子里走动片刻,转头坐到了廊上,百无聊赖中,把手中的册子又随意翻了翻,余光瞥见一行字,心里顿时一阵抽疼。
‘我以为,我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这莫名其妙的感觉令景念隐隐不安,他呼出一口浊气,神色还有些不自然,便合上书,刚打算起身缓了缓,就被身后人吓了一跳,险些书都掉了。
景念一个哆嗦,往后靠了靠,看着不知何时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背后的雁山君,慌道:“你能不能别跟个鬼一样站在人身后啊!”
叶清撩起衣摆与他并肩坐着,微微垂眸,极其克制地问了句:“你原来也会心疼我吗?”
听到这话,景念顿时心里发毛,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叶清下一句便是:“行舟,你从前怎么对我,现在也可以怎么对我,你别愧疚,也不用在意,我脾气好,因为喜欢你,但也希望到此为止了。”
景念太阳穴一跳,尽量把自己语气放和缓了些,说道:“雁山君,你得清醒些,我不是他。”
他话音刚落,叶清便微微弯着身,冰凉的唇在景念额头上地触了下。
像风般轻抚而过,以致于景念反应过来时,身边早已没了叶清的身影。
景念眉头拧在一起,面色凝重,他想起迟川说过的话,四水宫不缺活得通彻的人,但是雁山君愿意活在梦里不代表别人也就乐意也被拉入梦里。
迟川走过拐角,没料到回廊处还蹲着个人,猝不及防便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破口大骂,结果却看这团子有些熟悉。
“主上?”迟川在他面前蹲下,小心翼翼道:“您没事杵在这里干嘛?”
叶清抬头,睫毛轻轻颤动,看四下没什么外人,才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目光闪烁不定,语气有些不自然道:“他……刚刚亲我了。”
迟川身子一缩,目瞪口呆,“谁?”
谁啊!非礼非到雁山君身上了!
“行舟。”叶清冲面前人笑了笑,仿佛吃到蜜糖的孩子,弯着眼道:“他刚亲我了。”
迟川喉中顿时涌起一阵酸涩,多少次,他都想狠了心,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迟川咬了咬牙,眼眶发红,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问:“那主上今日开心吗?”
叶清点了点头,又突然蹙眉,伸手抓住迟川的胳膊,神色慌张,苍白着唇道:“沉香殿里的木偶是不是还在?你去处理了,不能让他看到……”
迟川还要扶他起来,叶清却推了他一把,低吼道:“快去!”
迟川张了张嘴,走到拐角处,又回头看了看。雁山君坐在地上,微微仰头,看着回廊外的天,笑得人心痛。
景念悄然离去。
他坐在回廊下,莫名有些心酸,但更多的是头疼。
“你怎么跑到不死林来了?”
脑袋被人揉了一把,景念偏头,看着来人,眼睛发亮,“允夏姑姑!”
允夏挨着他坐下,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皱着眉道:“瘦了?”
“没有。”景念说着,抬手掐了掐脸蛋儿,嘟囔道:“你看,我长肉了。”
允夏抬了下眼皮,淡淡说道:“早前就告诉你不要出小沧界,趁我不在家就遛,均宁也是太惯着你了。”
景念半吐舌头,没有接话。
允夏问:“此番你离家多久了?”
景念低声道:“四个月。”
允夏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阿念,我知你待在小沧界无趣,但是往后也不要再做这种令人操心的事了,你姑姑我真的是担惊受怕够了。”
景念手指绞着衣袖,点了点头。
允夏起身,道:“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随我回小沧界吧。”
景念顿了顿,仰头看她,犹豫了会儿。
允夏蹙眉,“怎么了?”
景念说:“我能不能再待一日?”
“你待这里作甚?”允夏一头雾水,问:“不死林有什么朋友在吗?”
景念手指微微攥紧,偏头不敢看她,低声道:“算是吧,我想道个别再走。”
总觉得,要是这么不告而别了,日后谁都不好过啊。
允夏半信半疑地瞧着他,松了松口,“行吧,刚好我还有点儿事情要处理,三日后再来接你。”
景念猛点头。
允夏抬步要走,最后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道:“就待在这里不许乱跑了。”
景念发誓:“我保证。”
目送允夏离开后,景念一个人迷茫了。
道别呀,与常人只需说一声就是了,可奈何对方是行为举止已然病态的雁山君,景念若是把话说明了,三日后允夏来时便免不了一场血战,或者雁山君干脆把他藏起来不给了,所以必须含蓄。
景念以往应付的人也挺多的,但没有一个是疯子,而且好死不死的,他还被疯子当成以前的爱侣了。
有时候景念都想把雁山君的脑子挖出来,看看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东西。
他才十一岁。
十一岁!
除了姓氏就没别的相同点了!
瞎吧!
景念气得肝疼,他深吸一口气,往沉香殿走去。
推开殿门,里面的温暖气息叫景念忍不住皱起眉头,满地织皮把人看着火气都能上来。
五月初,不死林就算再怎么阴惨惨,也该入夏了。
“雁山君。”
坐在地上扎风筝的人闻声抬头,看见他,笑吟吟地起身凑过来,温声细语地问道:“行舟,你怎么来了?”
“我来……”
“放风筝吗?”叶清扬了扬手中的风筝,得意道:“我自己做的。”
“我是来……”
“你觉得好看吗?”
“雁山君……”
“去后山放风筝吧。”
几次三番被打断,景念都被磨得没脾气了,他沉默片刻,欲言又止,终于艰涩得开了口:“算了,我先陪你去放风筝吧。”
病人。
他是病人。
景念不停在心中默念:要会迁就病人。
然后一日就这么荒废过去了。
迟川近来也失踪不见了,景念一个人实在拿捏不住他的雁山君,所以第二天又被人拉着在集市转了一圈,每当景念要开口时,都会被打断。
景念觉得,雁山君是心有所觉,偏又不让他开口。
眼看到了和允夏约定的时间,景念实在忍不住,从四水宫内随手捡了本册子,凶神恶煞地冲进了沉香殿。
叶清在煮茶。
“你来了。”他依旧含着笑,手捞起茶盏,对景念道:“我煮了壶雪露芽,你过来尝尝。”
“我不喜欢喝茶。”
景念沉着脸走到他面前,一把将册子甩到茶案上,翻开最后一页,指着最后一行字,正色道:“你看这是什么?”
叶清对上他的眼神,嘴唇动了动,他手一抖,茶水也洒了。
“我不知道。”叶清眉眼低垂,他卷起衣袖,将茶案上的水擦掉,没有看景念指着的地方,摇头道:“我不识字的,别给我看。”
“你不识字,那我念给你听!”景念看着他,几乎是从嗓子眼挤出了那句话:“故人西辞,不知归处。”
“够了!”
叶清突然抬手,将茶案上的器皿全部挥开,白瓷碎了一地,他看着景念的眼睛,心中微动,起身去捡白瓷碎片。
“对不起。”叶清背对着他,微微垂眸,哑声说道:“我不是在对你生气,吓到你了吗?”
“雁山君,我不是那个人,哪怕我们之间真的有所联系,我也不可能是他。”
景念将那本册子放下,慢慢走到他跟前,轻声说道:“骗别人好玩,但是骗自己就没任何意思了。”
叶清没有理会他,景念沉默半晌,还是抬脚走了,到迟川院内时,允夏已经在等他了。
“你脸色不太好。”允夏看他,习惯性地蹙眉。
景念舒了口气,上前握住她的一只手,闷声闷气道:“姑姑,你说的不错,我就不该出小沧界。”
外面太复杂了。
允夏瞧他面色是真的不太好,也不欲多言,反手牵住他,安慰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吧。”
景念抿着唇,没有说话。
允夏带着他转身刚要走,便察觉到背后一阵劲风袭来,她转身挥袖挡下,神情顿时一冷,“什么人!”
回廊尽头,慢慢走来一人。
景念神色一僵。
叶清面容阴沉,冷声道:“谁也不能带走他。”
允夏低头看着景念,讶然问道:“你认识?”
“我……”景念脑中空白片刻,他话音未落,便见叶清掌心凝出灵力。
允夏斜睨了那人一眼,将景念放到旁边,咬牙道:“等我收拾完他再来收拾你。”
“姑姑!”
允夏没理会他,已然冲向叶清。
两道灵力打在一起,光芒耀眼,允夏翻身后撤,眸色微凝,她以前未曾涉足不死林,竟不知这里还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滑下,叶清抬手蹭掉,目光越发阴狠,仿佛恶鬼一般。
允夏指尖灵力如同潺水般再次汇聚,只是突然瞥见他脖子上的一样东西,双眸眯起,瞬息之间,掌风袭来,短暂地怔忪后,允夏足尖一点,落在地上。
迎着那道凶狠的眼神,允夏眉头紧锁,神色说不出的古怪。
“小景的妖骨在你身上?”允夏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犹豫再三,还是把内心的疑惑问了出来:“你是叫……清儿?”
她话音刚落,便瞧见眼前人神情恍惚了片刻,紧接着眸色闪烁,欲言又止地瞧着自己。
没错了。
允夏长叹一声,满是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她可以肯定了,小景信中所说他在外界欠下的最后一笔也是唯一的一笔风流债,债主就是眼前这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