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柳絮拂面，池面涟漪荡开，有一尾锦鲤从水草下跃出水面，透了个气。
允夏见叶清瞧得出神，便开口道：“这片池叫莲华境。”
叶清侧目。
允夏指了指远处，说道：“再过一段时间，荷花就会开了，往常花开的日子，小景都会泛舟采莲子，可能大半月时间都在这里头。”
“他……”叶清垂眸，话语间有些迟疑，抿了抿唇才问：“以前一直在这里吗？”
“小沧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允夏心中暗叹，说：“前面水榭备了些茶点，我们过去再说吧。”
叶清颔首，十分知礼地往旁边撤了半步。
允夏面上淡淡，心里早把景行舟骂了千百遍。
她一直以为，以景行舟的稳重程度，是完全不会做一些有始无终的事，就算在外惹情上身，也应处理妥当，谁知他还是不吭不响地招上如此根正苗红且单纯的一个孩子，简直是吃了过时的药只有下半身在思考了！
叶清坐下，先沏好茶，允夏又觉得牙疼，尽量心平气和地与他说着：“小景离开小沧界数百年，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送信回来，信我已经让人去取了，他不是那种爱动笔的人，在外出个什么事，只要能兜住，我们是绝对听不到任何风声的，有了新奇事才会来信一封，寥寥数语，多是他游离见闻，初始看着，或许没多大意思。”
“不是。”
允夏抬头，“什么？”
叶清抱着茶盏，嘴唇微动，低声道：“我手上，一封也没有。”
允夏看着他，一时无言。
“那些信中，有一半都提了你。”
叶清抬眸，允夏忍不住轻叹，接着道：“不过你的名字只提了一次，那次来信字数也不多，他当时问我们能不能带一个人回小满泽。你要知道，这里从前明令禁止，外人不许涉足，境中人不得出，镜姝当年获罪流放，他这个执行人的身份都是我们再三考虑后才决定的，只是千算万算，还是出事了。”
第一次离开小沧界的景行舟太小了，镜姝将他带往人界时，那双肩头还担不起尘事。
叶清颤声问道：“为什么最后会让他离开？”
“因为他是被恩赐过的孩子，生来便具有神性，所以更不能偷活于小沧界。”允夏说：“你或许不知道，不死林，其实是人、妖和黄泉三界的一笔糊涂账，日子久了，这账算不清也不能算了。”
“当年九州战乱，人族设计杀了妖族始祖，其怨难消，才成不死林，而后妖魔两族联手，又屠人族十万余众，剥其魂魄，献祭始祖，黄泉界主得此消息后，当即前往不死林，可那十万魂魄已被始祖怨念所驱使，入不了生死簿了。十万游魂，这罪责谁也担不起，于是几族歇战，先为此事谈出了个章程。”
有脚步声传来，允夏移了移目光，慢慢收住话语，而叶清也明白了，那个所谓的章程，不过是以命抵命。
女子将锦盒放下，俯身在允夏耳边低语了几句，临走前又看了眼叶清。
允夏将锦盒一推，扶案起身，说：“均宁要见见你，随我来吧。”
叶清将锦盒拿上，起身跟着允夏，一路上都垂眸不曾言语。
只是抱着景行舟与别人往来的书信，他心里都是软绵绵的，恨不得此时便将那一笔一划拆开了看。
“那个秋千……”
叶清屏了屏呼吸，仰头顺着允夏的视线望去，便见平野之上，突兀地生着一神柳树，枝干盘虬卧龙，古木参天，衬得那一架秋千十分渺小。
“他小时候很喜欢在那里玩，就站在秋千上，每一下都荡到最高。”似乎是忆起有意思的事来，允夏便笑着，说：“我们看着心都吊起来了，说他也不听，一直不安生，后来果真出了事，那次好像是没抓紧绳子，便被甩了出去，不过均宁接住了他，没让他摔惨。”
“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允夏无奈道：“从那天起，小景就喜欢上那种腾空的感觉，每次荡到高处便会松手，均宁都会接住他，有一回，均宁想给他个教训，就没有去接……”
叶清听得心惊，呼吸都不顺畅了。
“不过小景还算聪明，落地的瞬间就变回原形，当时雨后不久，地面还有积水，他就砸在里面，再爬起来时，好好一只白狐变成了泥球。”允夏失笑，说：“后来均宁跟我提及这事，说当时小狐狸抖了抖毛，回头瞪了她一眼才一瘸一拐地走了，均宁看他委委屈屈的样子，险些没忍心，然而过了十来天后，小景腿好了，又接着来了，且每次撒手前还大声知会一下，叫均宁准备好接他。”
叶清想了想那个画面，顿时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允夏看着他，有些心疼，但还是昧着良心将这恶人做到底了，她语气低缓，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同你讲这件事？”
叶清怔了怔，连眼底的笑意都散尽了。
景念那时坐在那一架秋千上，手捧着书，如果无人打搅，他大概会默默看完。
叶清抿唇，沉默了下，才轻声问道：“景念不是他又是谁？”
允夏缄默不语，走到神柳下，席地而坐，抬手示意叶清也坐下来。
灵光流转，神柳内走出一少女来。
“这就是那个孩子？”均宁看着叶清，没等允夏点头，便抬了抬指。
叶清觉得脖上一轻，那根系着妖骨的绳子便松开，浮向空中，他下意识地去抬手，却被身旁的允夏挡了挡。
妖骨浮在眼前，均宁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神色依旧冷淡，“千年妖力，他几乎都留给了你。”
均宁衣袖轻挥，妖骨便物归原主，她淡淡道：“允夏说，你在打听阿念的来路，恐怕让你失望了，那孩子确实不是小景，但也不是毫无关系。”
叶清深吸一口气，强制自己冷静下来，问道：“那他究竟是谁？”
均宁目光一瞥，允夏便接着道：“小景魂玉破碎后，我就在距小沧界只有二里外的梅林里找到了他，我见到他时，他魂魄皆散，只留下一具原身，那时我们已别无他法，抱着侥幸的心，将他原身炼化成珠，找了个妇人，将珠子放在她身上。孩子出生的顺利，但他身上却没有小景的灵魂气息，所以阿念他……”
允夏顿了顿，看着眼前人苍白的面色，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阿念他借小景狐身而生，灵魂却是自己挣来的。”均宁神色如常，说：“你明白了吗？”
叶清手指藏在袖中，狠狠掐着自己，允夏瞧他面色不对，抬了抬手，还没碰到，叶清便弯下腰，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
“喂！”
均宁说：“别碰他。”
这一口鲜血吐出，心中沉闷稍减，却也没多少好滋味受。
叶清觉得，他不该如此狼狈，至少不能在这里。
他手指牢牢抓着怀中锦盒，诸多往事一时尽现脑海中，眼前变得越发模糊，许久，叶清才从喉中发出一声哽咽，紧接着又是一声哂笑。
当他以为自己已经身处绝望时，才发现这其实是一种错觉，因为更绝望的事还在路上。
“既为世间人,方知世间苦;既知世间苦,方为世间人。”均宁上前几步，看着叶清，道：“追根究底，是小沧界亏欠在先，即使没有小景的嘱咐，我们也会顾护住你。”
她抬了抬右手，食指点在叶清眉心，说：“可否请我入你识海一查？”
叶清觉得脑袋昏沉沉地，但还是点了点头。
“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均宁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眼，柳藤从袖中生出，顺着她的手指，没入叶清眉心，许久后，她抬了抬手，睁开眼，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蹙。
允夏问：“如何？”
“识海溃散。”均宁看着叶清，对允夏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割过生魂。”
均宁五指虚空一抓，淡蓝色的光芒从叶清身上被抽出，在掌心凝成一块玉牌，“生魂难复，再多几次，谁也保不住你，雁山君还是珍重些好，往后若有棘手的事，可送信来小沧界。”
叶清微微点头，均宁道：“允夏，派人送他出去吧。”
允夏侧身，对着远处人招了招手。叶清起来，朝两人拱手一拜，便转身离开了。
“这孩子，心性不错。”
半晌，均宁才开口，悠悠说道：“游魂祸乱，天责罪降当时的黄泉界主，九道天雷劈了个魂飞魄散，人皇被摁入畜生道，妖魔两族苟延残喘数百年，后来才有心怀不轨者，探入不死林，却都没落个好下场。”
他们贪食妖力，为不死林提供生魂，继续为十万游魂献祭，至此，人族上告神明，才求来了一线生机。
“诸虑损心，邪魔趁之，他澄明至今，除自身心性坚韧外，还有控魂咒的影响。”
“控魂咒？”听到这里，允夏一惊，“他从哪里研习的？”
但是不用均宁回答，允夏便正色道：“他自己都没学会过，还敢把这咒术教给别人！”
均宁：“可那个孩子的咒术没有任何问题。”
或许是小景茅塞顿开，忽地参破了控魂咒，又或许是他只教过自己悟透的那点儿，然后雁山君从中窥得全貌，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如今的结果都是好的。
允夏听到这话，抿了抿唇，才道：“小景净做些戳人心窝的事，出了小沧界本就不该在外招惹多余的是非，他糊涂。”
“糊涂也好，混账也罢，凡事有始，也需有终，还债可以，但这最后一笔不该由我们来勾上。”均宁道：“你在不死林安排几个人盯着，若有不对，便将那孩子带来小沧界。”
允夏嘀咕了一句，看神情，约莫又是在咒骂人，她拍了拍裙裳，走了没几步，又突然回头，见四下再无他人，便附掌抵在唇角，悄声问道：“均宁，方才在那孩子识海之中，你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均宁顿了顿，忽然目中含了丝浅淡的笑意，她微微摇头，轻声道：“没什么。”
允夏不相信，看了她一眼，转身干脆地走了。
均宁敛眉，神色凝了凝，须臾后，侧目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枝叶掩映下，一道小小的身影挪了出来。
景念看着眼前面貌看起来似乎大不了他多少的人，静默片刻，才慢吞吞道：“早前姑姑对我说，想请我救个人，那现在还能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