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的竹惊鹿蓄满了水,砰地轻撞在石头上,淌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如瀑的鸦青发丝顺着曳地的八幅折裙铺展在身后,午后宁静的阳光穿过敞开的缘侧半落在细致的轮廓上。身着十二单的少女宛如平安时期和歌中惹人哀怜的女公子,面朝着红枫与松柏掩映的枯山水园林,坐若牡丹,自成一幅色彩浓艳的华贵画卷。
「丈夫国在维鸟北,其为人衣冠带剑。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在丈夫北,以右手鄣其面。十日居上,女丑居山之上。」藤一郎手上持着少女的父亲着人自唐国寻来的书本,跪坐在枯木剪梅的典雅屏风后,咬着清晰而平缓的字句,以异国的语言徐徐念出书上所载的内容。
松木藤一郎是名喝过洋墨水的知识份子,也是得到大财主江原左卫门资助的入幕之宾,时不时会受托前来拜访这位话语极少的千金,并为目不能视的她讲读异国的书册。
他不知道这位宛若画卷般的千金是否能听得懂,这艰深的文字他挑灯苦苦钻研许久也不过能略懂一二。
藤一郎只感到遗憾。
「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并封在巫咸东,其状如彘,前后皆有首,黑。」
他曾在数年前,于廊下和这位尚为女孩的千金有过一面之缘,即将赴洋留学的年少的藤一郎前来拜谢千金的父亲左卫门大人,余光不经意的一眼,觑见了从前厅离开的女孩那衵扇后虚掩住的半幅轮廓。
啊,那是何等动人心魄的身姿。
一双皎月似的雪白眼眸,如银装素裹的皑皑冬夜般,冰冷,瑰丽,而又残酷。
藤一郎恍然间还以为自己遇见了自月婵天宫降临的天女,清丽脱俗,令华美的衣裳也不过沦为锦上添花,足足惊艳了他苍白如纸的少年时期,添上了最为浓艳的一笔色彩。
可那双琉璃般白雪包裹的眼眸,却是一生都无视物的可能。
「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门中。」
所幸她生在了江原家,否则真不知如何想像这位天女般的美丽少女流落尘世该有怎样的下场。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左卫门大人才会如此宠爱这位千金罢。
藤一郎心中如此感叹着,嘴上却是由于章节已经告一段落而开口道:「雪世小姐,那么在下就先走了。」
千金一如往常地缄默不语,只是礼貌地轻轻颔首。
他识趣地起身退后几步,然后转身拉开门离开了房间。
身侧的随侍女仆药子在缓缓摇着扇,皑皑的白眸毫无焦距地直直望着庭院。
雪世看不见,但她感受得到,那位身为父亲亲信的青年总是会将饱含着哀叹与爱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厢情愿,那是于她而言最为无用而令人厌烦的东西。
没了青年悠缓的念书声,幽静的庭院中只余竹惊鹿间或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双手规矩地叠放于膝前,侧耳聆听着微风掠过墙上的青瓦,拂过枫树将树叶沙沙吹落,将水面哗啦啦荡起圈圈涟漪,打着旋来到她的面前,蜻蜓点水地轻吻过瓷白柔软的颊畔,最后调皮地扬起一缕发丝,又在乌发如轻羽般落下的间隙轻巧地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闷的声响均速地由远而近传来,雪世细长的眼睫一颤,她很熟悉,这是隔着足袋踩在木质地面所产生的脚步声,规矩而稳健,又透着几分轻盈,有九成的可能是怜子。
雪世刚一这样想道,门就被缓缓拉开了。
「小姐,我是怜子。」尽管江原家的千金目不能视,女仆怜子还是跪坐着屈身行了个完整的礼,才道:「管家那边传话说,老爷傍晚就会回来了,届时要请您到前厅去面见一位贵客。」
「知道了,下去吧。」雪世张了张唇,平缓地道。
声线不似她冰雪的眼眸般凉薄,而是如暖春般软和甜柔。音量轻的像片树叶似的,风一吹,彷佛就会消失在空气中似的。
……
在这处处浸沐着西洋新潮思想的时代,江原雪世就像个从平安时代走出的复古玩偶。
一头鸦羽似的墨发长过脚踝,穿着繁复而正式的五衣唐衣裳,行走坐卧都少不得下人的服侍。时刻持着一枚缀有精致绳结的彩绘衵扇掩面,随着年岁的增长,连亲生父亲也越发难得见上她的真容。
「……在下认为能够期待会有不错的前景。」
「嚄哦,不愧是新原家的公子,年纪轻轻就如此有见地啊。」
雪世眼盲,并不知晓自己的相貌是否真如下人们所传的那样夸张。
但她大致明白,自己就像母亲曾经最为钟爱的那只金丝雀,忘记了飞翔的本能,被豢养在精致的牢笼中,包装得美丽无暇以期抛售出更高的价格,唯一的用途就是取悦观赏的看客。
空虚,无趣。
「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前来是想请问,贵千金可曾婚配呢?」
「你的意思是……」
雪世低垂着眉眼端坐在竹帘后,微微颤动的长睫半藏住她皎皎的白眸。
她娇气地小口小口吃着米饭,甜糯的口感在齿间绽开,因为看不见,为着不在贵客面前出错,于是下人夹给她什么她就照着吃什么。
没有人敢亏待江原家的千金,但为了维持父亲大人口中可笑的纤柔病弱之美,雪世如小鸡啄米般吃了不到半碗,就规矩地点头说吃饱了。
下人将碗筷收去,而她重新持起衵扇遮面以表矜持。
「是的,如果贵千金不嫌弃在下的话。」
父亲大人与贵客新原润一郎的谈话声隔着竹帘络绎不绝地传到耳中,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带着儒雅风趣的语调,将她不苟言笑的父亲大人逗得话音都轻快得上扬了几分,听上去是个具有良好教养的男子。
据闻是世家财阀的贵公子。
而这位贵公子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两三句,就轻易地将她未来的命运订定了下来。
雪世持着绘有花鸟浮世绘的金箔衵扇,精致的眉眼中不带一丝情绪,只是淡淡地敛着眸,目无焦距地望着塌塌米。
婚期在几次的会面后,被正式定在半年后宜人的春日举行。
尽管雪世明白自己的父亲有多么急不可耐,毕竟这是地方乡绅江原左卫门借着女婿新原润一郎挤入上流社会的关键一步,绝不希望在此棋差一招。
但与此同时,江原左卫门更是一个自尊强烈的人,极为注重颜面,必得要将表面矫饰成‘新原润一郎费尽千辛万苦才求娶得江原家的千金’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