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枫树红得越发得鲜艳,点亮了以灰绿为主色调,清幽静雅的枯山水庭园一隅。
柔顺乌亮的鸦发由檀纸柔柔地束在脑后,搭在象牙白的暗纹刺绣折裙上,每走一步,便如花瓣绽开般柔美地拖曳在身后。
雪世站在庭院的小桥上微侧着头,面朝着池中跳跃的锦鲤,倾听着桥边的水琴窟奏出清悦的击水声。她所在的内院,下人都是清一色的女子,故而此时并没有拿着于她细瘦的手腕而言有些沉重的衵扇,只是轻捏着一枚泛着清香的枫叶。
叮铃——匡当——
一滴滴水自竹筒倾倒在水琴窟中,如编钟般空灵悦耳的响声轻轻撞击在耳畔,间或掺入几声鱼儿跃出水面的拍打声,奏成清幽的乐章。
——听闻近日来,总是有年轻女子在太阳落山后失踪呢。
——嘛!真是可怖呀!
——嘘,是怜子大人,别说了。
怜子不带感情的黑眸扫了下人们一眼,见他们噤了声,才向着内院走去。说来,宅邸里也是时候整顿了,这些话说又不干事的下人留着也是祸患,若是将这样吓人的小道流言传到小姐耳里,惊扰得小姐夜里无法入眠可如何是好?
啧,真是碍眼。
怜子一边想到一编穿过回廊,来到庭院的小桥边,将一折信笺递给了雪世的随侍女仆药子,在她耳畔细语几句才离开。
药子接过信笺,然后几步走到了千金身旁,轻声开口:「小姐。」
雪世的眼眸轻眨二下,朝着声源处望去,视线虚虚停留在药子的领口。
药子道:「新原大人递来一折信,需要我念给您听吗?」
雪世捏紧手中的枫叶,迟疑地抿了抿樱粉的唇,良久才轻轻点头。
素白的手松开枫叶,落在池水面上微微漂动,纤细的皓腕半掩在宽大华艳的衣袖下,雪世听着药子的读信声,扶着栏杆走向桥下,瑰红唐衣上绣着的樱花纹样在筛过树叶的碎光下流动着绮丽的光芒。
【拜启:
雪世小姐,许久不见了,望您不会介意于在下过分的唐突,若有,请允在下在此先行谢罪了。
此次在下与舍妹去往郊游时,看见了满山遍野的红枫如火燎边美丽,金黄的银杏树也正是满开的时节,想到不能给您看见这般雅致的景致便感到万分遗憾。
在下想起曾自江原大人那听闻,您最为喜爱奇异怪诞的书册,但又恐本土的书册您已遍览万卷,于是在下搜罗来了几本唐国的所谓志怪小说,过几日就会送到您那了罢,还望您能喜欢,以偿在下未能分享如此景致的罪状。】
雪世静静聆听着,一边在脑中勾勒着新原润一郎笔下所描述的景致。
只可惜她并不能理解所谓的颜色,也不能很好描画出所谓宏观的景致,枫叶在她的心中只是一样徒有轮廓、质感与气味的物什。
「哎!小姐,是银杏叶耶!」
正欲翻页的药子,从两枚纸张的间隙中抖落了片金黄的银杏叶,趁着风将它卷到他处之前,她眼疾手快地捡起了落在鹅卵石上的叶子,放在了雪世瓷白的掌心摀唇轻笑道:「新原少爷真是可劲儿在讨小姐欢心呢!」
小巧可爱的叶片,边缘是柔软而不规则的线条,纹着细密排列的叶脉,浅淡的草木香中,彷佛还卷着深秋细雨的气息。
「嗯。」雪世轻嗅着,淡淡地应了声。
她泛粉的拇指与食指间,像是怕捏碎了般,极轻柔地摩娑着这样珍贵的礼物,圆润而柔和弯起的眼角,也揉入了浅淡而真切的笑意,「这就是银杏叶呐,是什么颜色的呢?药子。」
素淡却柔软的语气,蕴藏着几分孩童般懵懂的好奇。
许是素日里的江原雪世过于淡然的模样,以至于药子都忘了:是啊,她的小姐如今也不过十四的年龄。
「通体是金黄的,比松木先生赠与您的琥珀耳坠要浅,又比老爷从唐国带来的蜂蜜要更生嫩可爱些,是活泼而俏丽的颜色。」
药子点了点额角,试图从脑海搜刮出更多的词汇形容给她听,「嗯……对了!除却金黄,还有草绿,是上次和您形容过的、夏日里常见的嫩芽绿,从银杏叶叶柄和叶面的交接处晕染而开,特别好看。」
生动的形容,让雪世不禁抬起袖子掩在轻扬起的唇前。
虽然颜色是个极为抽象,难以理解的概念,雪世却也能透过药子的描述,感受到她眼中的世界有多么丰富而多采。
……
雪世是名副其实‘锁’在深闺中的千金小姐,由江原家宅邸的布局便可窥见一二。
宅邸分做前院及女眷所居的内院,划分得泾渭分明,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切消息都经过严格的把控才能到达千金的耳中,故而两院的佣人不会互相流通,而是固守在各自的岗位,只有几名聪慧、识时务且忠诚的老资格女仆能够来往传信,这些女仆有一部份会在未来伴着千金去到她的夫家继续服侍,而怜子正是其中一个。
怜子抱著书册一路熟门熟路地来到内院的千金卧房前,以标准的姿势跪坐在门前,音量不会大得惊扰到身子娇弱的千金,也不会小到听不见,而是调整恰到好处却足以作为提醒地道:「小姐,我是怜子。」
静待三秒,没有回应即是许可。
拉开杉木的拉门,怜子屈身行过跪拜礼,才将书册放至千金的身侧道:「这是新原大人遣人送来的书册。」
半透光的障子门微敞着,只能透过那二人宽的间隙,观见园中苍劲坚拔的翠意。
如今已是孟冬,空气中彷佛都带上了几分冰雪的潮气,身上沉重的衣裳越发累人的同时,日照更是渐渐黯淡了起来。
身披华裳的少女就光而坐,晦暗的阳光打在若草色的清丽唐衣上,整个人像是要融入阴影似的。
闻言,她轻嗯了声,纤手柔柔捧着的手炉转而到了药子手中,指间捻起一本书册,揣在手中细细感受纸页上了年岁的质感。
有墨水沉淀在纸张上的古旧味道,似乎还隐隐暗藏着一丝海水的腥咸,和着室内燃着的淡淡檀香奏成闲适而倦懒的韵味。
确实是自唐国远渡而来的,她的父亲大人耗了许多钱财也不过给她寻来一本,何况是这整整一摞,定然是价值不斐。
该说不愧是财阀家的公子吗?
雪世轻轻拨弄着纸页有些磨损的边缘,一边想道。
「准备笔和信纸吧。」
正欲告退的怜子一怔,垂头应是,后退几步,才离开了房内。
药子还捏着长勺拨弄着炉中的香灰,她手指一顿,有些惊诧地睁大了眼,「您竟然也会给少爷以外的人写信,这可真是……」
没一会,一名女仆捧着信纸和自西洋舶来的钢笔来,由于药子并不经常写信,这些物什素日里都是摆放在前院的书房里。女仆拉开一层层作为隔扇的障子门,被打通的房间一下变得宽敞而明净,她与药子协力将房间深处摆置的桌案移至千金身侧,便退离了房间。
【拜启:
新原大人,承蒙您的照顾,我过得很好。
您笔下描绘的景致听上去确实令人神往,有机会,希望也能亲自前去欣赏一番。
谈到美景,您可知道水仙?
叶茎深绿而细长,洁白的花瓣拥着倒扣的碗状藤黄花办,中间并缀着同色的娇俏花蕊。
开在神奈川寒意初涨的梅初月,绽满山野的天鵞绒色撒着细碎的奶白,杏雨梨云,十分可爱呢——自然,以上不是出自目盲的我所见,而是家兄所说。
至于您前些日子送来的书籍,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寻得这些书定然费了您好一番功夫吧?无论如何,谢谢,这确实是我的喜好,如此珍贵的礼物,我会好好爱惜的
不知您的喜好是何物,不过听您信上所述,您有一个极为亲近的妹妹,正巧我有一支精致的月光石蝶花簪,想来女子应当都是喜爱美丽饰物的,便随信赠上以表谢意,望令妹能够喜欢。
愿,身体安康
——江原雪世】
雪世斟酌着字句,药子端坐在桌案前,由她口述,执完最后一笔,印上花押的刻章,将纸张的一角压在绿绣眼式样的玻璃纸镇下,等待墨水晾干。
听着庭院中的下人洒扫的声音,雪世手里被药子塞了只巴掌大小的镂空莲华雕花手炉,热气隔着铜质的炉壁蒸腾着她的冰凉的指间渐渐回暖,她面上古井无波,有些出神地虚望在一点。
心里挂念着近来越发冷了,她的兄长大人再不启程恐怕就要遇上大雪阻路,得等到来年春天才能归家了。
说来……
「药子。」千金蓦地张口唤了声女仆的名讳,正在为信纸熏染草木香的药子应是,她偏过头,肩头披散的濡羽发丝滑落几缕在她花鸟绘羽和柄的唐衣上,「怎么最近不见松木先生了?」
药子轻笑:「您倒真把松木大人当作说书先生啦?」
衣裳随着渐冷的天气而向上叠加,如今已厚重地连脊柱都差点直不起来,就连在庭院里散步也成了件累人的事,便成日坐在房内听景。
在这除却过筛后的少的可怜的片段之外,便半点外界消息都透不进来的内院,一点娱乐也无,着实了无生趣,这才想到了已经有些日子不见那位总是来得特别勤的青年。
千金一想,药子说的也对,说书这点事,倒也不是非要松木藤一郎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