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世温凉的手指,就像一根害怕戳破梦境的羽毛,轻轻地,温柔地,搭在菫摀着她耳的手背上。
就像搭在了终年不化的雪山冰湖之上。
染着与湖深处的漆黑截然不同的白,纯然,无瑕,没有一丝的虚假。彷佛只是不经意地路过,又会在不知哪时,被不解人意的风倏忽地带走。
「可是……」
「不了解他,也是真的。」
人声很近,近得好像就在咫尺耳畔。可又很远,远得好像在与他们不同的世界。好像能听清旁人的只字片语,又好像近在脚边的虫鸣唧唧都听不见了。
一阵微不可察轻动自指尖下传来,带着不知预示着甚么的情绪起伏。
很细微,但还是被四感敏锐的雪世捕捉到了。
察觉到菫未出声的话语,雪世困惑地微歪着头。
挨着她耳朵的菫的手背,因而感到了一丝搔痒,她不必看也知道,那是雪世鬓边的发丝。像是轻盈的风铃轻撞着她手,细软,无害,像是织就黑夜的纺丝流落人间,心甘情愿地妆点少女苍白的美丽。
菫看着她,唇一张一翕。
「菫?」什么也没有听见的雪世问。
「啊,没什么。」菫弯起玫红的眼眸,所有深邃而不可预知的情绪,都掩盖在那黑蝶般微颤着的长睫下,「是结束了呢。」
声音隔着少女冰凉的指缝蒙蒙地传来。
雪世眨了下眼眸,正欲说些什么,却睁大了不能视物的双眸,惊地「哎!」了一声。
原来是菫反握住了雪世小心得过分疏离的指尖,冰凉骤地扣入她的指缝。也许是过分低的温度,也许是过于突然,又也许是这动作过于充满侵略性,这才让雪世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
听着像小兔子般,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回荡在耳畔,菫道:「姐姐可真是容易受到惊吓呢,就像笼子里的鸟儿一样。」
「如果没有人好好照顾,一定……」
无法活下去的吧。
这般,脆弱。
看着雪世有些愣住的模样,菫微笑着继续道:「一定很危险的吧!」
雪世视线始终停留在她的鼻尖,菫于是捧着她的脸,微微上抬,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眸,就像在对视似的。雪白的眼眸倒映出她眸中不见底的深渊,以及唇畔过分虚伪而又具有欺骗性的弧度。
她没趣地沉下脸,然而看着雪世的眼眸,不知为何,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微笑。
「所以姐姐要好好跟着我喔。」
菫再度扣住雪世的五指,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喀哒喀哒,是屐齿敲击上青石板铺就的参道时,所踩出的清脆声响。
「章鱼烧!」
「捞金鱼!捞水球!」
「面具!般若、火男、狐狸都有喔!」
……
小贩的吆喝声逐渐盈入耳中,周围的人声也越发的密,就像张看不见的往紧紧束缚住雪世漆黑无光的世界。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是握紧那只,牵引着她的,冰冷的手。
「明明身为兄嫂,应该是我照顾菫的,却……唔!」雪世的话音在微刺的触感碰着唇瓣时戛然而止。
她们仍在向前走着,菫拉着她的手也并没有放,但却是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将一颗紫阳花般可爱的金平糖,抵在雪世的唇前,也不知道是从来哪来的。
像是想止住她的话音,又像是只是单纯地投食。
菫直视着前方,鲜红得宛若鸽血石的眼眸,映入热闹的万家灯火,却并没有因而染上半分的生气与热度。反而冷冰冰的,好像世间一切都与她无干似的。
但当她看着雪世时,似乎又多出了些不可名状的什么,无关于喜恶,无悲无喜。
唇前被抵着糖的雪世看不见,金平糖也是没有气味的,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
但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就像理解了对方的意思般,就在糖抵上唇的下一刻,顺从地张开了嘴。
白色的小星星,辗过她樱粉的唇瓣,越过她的贝齿,最终轻巧地着落在她的舌尖上。轻轻一裹,牙尖咬开,喀蹦,星星炸成甜甜的碎片,洒落在她的嘴中,化去棱角,成为柔和无害的糖水,然后滚入喉中。
「是金平糖。」雪世秉持着良好的教养,在完全吃掉后,才启唇道。
被当成小孩子看待的感觉。
明明她姑且也算长辈。
「这边这两位美丽的小姑娘,要不要买面具啊?」
忽然出现的大嗓门吓了雪世一跳,她轻眨两眼,下意识后退的脚步也随之顿住,她木屐踩实,循声虚虚望过去,就听那个粗犷却也十分健气的嗓音继续道:「都是老手艺雕刻并上色的喔!可好看了!」
菫也配合地停下了。
雪世常年锁在深闺中,见过的外人是屈指可数,尤其是异性,那就五只手指都能数过来的。所以此时面对热情的摊贩老板,有些招架不住,礼仪不容许她退怯地走开,好奇心也不允许她没‘看看’就走。
于是有些踯躅地抿了下唇,小声道:「好的。」
「啊?小姑娘你说的啥?」
摊贩老板没有菫那样优秀的耳力,加之周围又喧闹,跟前这位白眸小少女嘴唇翕动的幅度又小得几乎看不见,于是皱着眉,侧过耳,让她再说一遍。
[我说……]
「她说好。」
一道音量比雪世明显更显耳,但依旧优雅甜美的声线,与她的同时响起,甚至完全盖去了她细若蚊蚋的话语。
雪世轻眨两眼:「啊……谢谢。」
菫笑笑。
「好喔!」说着,摊贩老板就转身拿了几个款式不同的面具,就像给孙子塞糖的爷爷,颇为开心地一股脑塞进了雪世的怀里,因她一只手还牵着菫,险些没拿住把面具掉了,「小姑娘你看你喜欢哪个,跟大叔说哈!」
「啊好。」话语落下,像是怕老板又没听见似的,雪世又乖巧地点了下头。
菫替她拿去了大半,只留一张面具,被拿在雪世手中。
雪世手指划上面具因上油而触感光滑的表面。
稍微突起,又有些棱角的下缘。然后是一排像是牙齿般,栉比鳞次排列的小方块,仔细一触,上下分别还有两个尖角,嘴张得并不大。在往上,是圆而塌的鼻子,扭曲得像是在瞪人般突起的眼,拧起的眉。
以及两个标志性的,又细又长的尖角。
至此,雪世摸出这是般若的面具。
一个因忌妒而化身恶鬼食人的女子。
外表一看就让人发怵,然而雪世既看不见般若面具的铮玲外表,也不是个会害怕恶鬼的女孩子。于是她拉开皮筋,就新奇地捏着面具的边缘往脸上戴。
甫一戴上,尚未完全散去的油味,带着浅淡的草木气味扑面而来,细细闻去,还可以嗅见桧木特有的清香。
显然才做了不久。
雪世戴上后,又碰了下自己的脸——准确来说,是戴着面具的脸——满足完好奇心后,这才想起好看与否的问题,转身面向菫,问道:「菫,你觉得怎么样?」
摊贩老板在一旁看着,恨不得将自己精心做的面具一把抢过,踩个稀巴烂,免得糟蹋她那美丽的面容——当然,这只是夸张的说法。
菫显然也有同样的看法,但她只是弯着眼说:「挺好的,但我觉得别张会更适合姐姐呢。」
雪世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心下有些微不可察的失落。
转而问道:「那菫要不要也戴戴看呢?」
温和有礼的话语中,还有一丝难得的,宛若小孩子般的期待。
菫没有回答,是半默认的意思。
于是雪世说了句:「那失礼了。」就有些笨拙地伸手往她脸上摸索。
因为自知看不见,怕戳弄到她的眼睛之类的,于是一开始只是将指尖轻触上,确认碰到的是面颊后,才小心翼翼地往耳边探去,弄了老半天,才好不容易将面具为菫戴上。
摊贩老板摀住了眼,甚至都不忍看,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一个顺手把这张面具给她们,就不能拿张更可爱的吗?
一个相貌殊丽的花季少女,戴着面目狰狞扭曲的恶鬼面具。
本来瑰丽的玫红色眼眸,被那面具一衬,似乎一下子就跟着诡谲了起来,暖黄的灯光也化作妖异的烛焰,真真如恶鬼前来索命一般。
不过某种意义上,确实再适合他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