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分明才过了不久,却感觉那已似乎是十分久远的日子了。
嫁给新原润一郎,名字从江原雪世,到新原雪世,从汉字来看不过是一字之差,她却怎么也没有想过会是如此翻天覆地的改变。
是从几岁开始的呢?记不大清了,约莫是从母亲逝世后开始吧。
江原雪世不再是雪世,更多的,却是江原这个姓氏。她被当作父亲江原左卫门博取更高地位的道具,按照母亲的模板,不,甚至更甚,简直像是一个从平安京走出的复古人偶,给扶养长大。
服饰、举止、言词、居所等,无一不是经过江原左卫门的严格考察。
也得亏如此,一直想念被穷小子江原左卫门拐走爱女新原润子的新原老爷子,才会答应了与爱女十分之相像的江原雪世,与嫡孙新原润一郎的婚姻。
不须思考,只要听从就好。
不须选择,只要接受就好。
但是听从并不只是听从那么简单,所谓的接受也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不是主观意识是否接受的问题,而是需要去判断。
要在对方开口之前,就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但是又切记不可表露出来:我已经看出来你在想什么,因为男人总是不喜欢太过聪明的女人。
故而雪世成为了对他人情感变化很敏感,却又无法真正知晓情感的意义的人。
「我很高兴,我能嫁给润一郎大人。」
但这句话是绝对是确凿无疑的。
要说新原润一郎带给了她什么感觉,那大抵就是个给新买来的金丝雀打开笼子,任凭它见证天地之宽阔,却又不忘在此之前系上脚镣的残酷之人
可是那又如何呢?她从来就不知道自由二字的写法,只是现在这样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我说,想必兄长大人听了一定会很开心吧!」
从那听似欢快的话语中,雪世敏锐地察觉到了菫其实并不满意她给出的答案,却又无法辨明其原由为何。
尽管方才所说的话,是无半分虚言的,也或许与小女生对心上人纯粹无知的恋慕不大相同——至少以她贫脊的,匮乏的,对‘喜欢’这个词语的理解能力来说,确是如此。
然而未待她作出思考,就听见烟火升空即将绽放而开的声响。
紧接着,就是几乎要将她整个人裹挟住的药香,谈不上好不好闻,只是有种习惯使然的安心感和归属感。
「姐姐真是不小心呢。」
雪世半阖着眼眸,倾听少女柔哑的声线与背景宏大的花火交织。
待那烟火渐渐偃旗息鼓,像是沉浸在震撼的余韵中,又彷佛只是她的错觉般,人们的喧哗、虫鸟的清鸣以及涓涓的河流声合着沉静了下来。
「我很想……」于是在这样的静谧中,她开口了。
雪世唇瓣轻碰几下,有些踯躅,像是在考虑是否应当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半晌,伸手合在少女掩着她耳的手上,袖口顺着动作自她骨感的腕滑落,露出一截瓷白的皓臂。濡羽色的眼睫轻扫几下,落下浅淡的阴翳,最终才将话音递出:「……我很想了解真正的润一郎大人。」
真正,二字在她唇齿间,咬得字正腔圆,却又讲得十分之轻。
若不是‘菫’着远超常人的耳力,几乎像是樱瓣从树梢落下,风轻轻一吹就会给卷走般,谁也注意不到它曾经存在。
简单的一句话,像是随口的有感而发,又像是不愿让旁人听去的自语,若非有心人,根本听不出其下隐含的深意,就算听出了,也不会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于是这枚樱瓣轻巧地落在新原菫的耳畔,一下子就有了与旁人所听见的完全不同的涵义——前提是如果他们身边有旁人的话。
如鸽血石般瑰丽的玫红眼眸,倒映出如同木开花耶姬般美丽的雪眸少女,捕食者般冰冷的竖瞳,像是要将她永远锁在其中般,黑沉沉地注视着她。
可是雪世却并没有再过多言语。
在久久没有得到回音的寂静下,她有些尴尬抿了下唇,思量许久,最终还是收回了原来想说的话语,生硬地将将敞未敞的话匣转至他处:「我们去逛逛庙会吧。」
「听茉莉说,有很多有趣的小游戏,以及好吃的食物。」
「去逛逛吧?菫。」
雪世拉着对方冰冷得好像永远捂不热的手,有些礼貌得甚至称得上生疏地,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轻轻地捏着她的指根想要放下——然而却迟迟没有拉动。
她疑惑地轻眨两眼:「菫?」
菫的手执拗地贴在她的耳畔,雪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被锁在了躯壳中,震颤着,回荡在脑中。
而这股轻微的震动,也忠实地递到了菫的手中。
不是すみれ[菫]。
他想听到的不是这个。
心底有个声音,以着极其轻微的音量说着,可是‘菫’听不见,或者说,他并不想去听见,彷佛这样一来,就能让他一直以来所小心维护的什么不被动摇般。
因为目不能视,也从未参与过烟火大会,于是雪世以着不太确定的语气问:「已经结束了吧?」
菫将视线移至她瓷白的指尖上。
纤弱得,彷佛一折就会断裂枯萎,然后整朵跌落至泥泞的土壤里,化为尘土。惹人哀怜的脆弱之美,只那短短的花季结束,便会消逝于这世间。
所以才会让人想要将时间凝固在最美的瞬间。
风干,甘油,压花。
人们无所不用其极。
可因无法停留而美,又因有限生命的悲哀而美,这样的物什,如果为人们的贪婪、不甘等混浊的欲望给强留在人间,似乎又将失去它最独一无二的美。
雪世皎月般银白的眼眸,像是装入了菫的身影,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映入般,只是白茫茫的,就如同她的名字般,如同银装素裹的雪夜,将一切的光明,声响,生息吞噬而入,最终只余虚无的一片。
又如同泡沫,一戳就破。
「不,还没有结束。」菫低声回道,像是想要印证眼前并非是虚幻的泡影。
可听语气,指的却不像是烟火。
风开始动了。
不知是否是雪世的错觉——这种错觉在今日出现的次数之频繁,几乎都要成为无可辩驳的事实——而再度,在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听到的并不是菫的声音,而是远在不知何处办着所谓要事的丈夫。
不,也不是。
而是一个,她从未遇过的,陌生的,可怖的,充满压迫的存在。
雪世搭在菫指根上的手微微一动。
「你……」她轻启唇瓣。
与此同时,从身后河堤道路经过的人声,冲散了她的话语。
「据说今年的庙会有特别新奇的甜食呢。」
「诶?那快走吧!」
「小心,你怎么总是这么冒失!」
「嘿嘿,这不是有你吗?」
……
同时,也打破了,方才那像是紧绷的弦,随时会铮地断裂而开的紧张氛围。
世界又重新躁杂了起来,热闹的气息重新灌入了夜里的空气。雪世没有问诸如‘你看,确实结束了吧。’、‘为什么说还没有呢?’之类的话,只是有些静默了下来。
清凉的夜风拂过相面而立的两名少女。
鬼使神差的,也并非是理解了跟前人的想法,只是听从直觉地,凭着朦胧而难以描述的预感——它说:就是现在——雪世感受着少女指尖与丈夫如出一辙的冰凉,以及萦绕在鼻尖淡淡药香挟带的铁锈味,忽地,没头没尾地道:「是真的哦。」
「喜欢润一郎大人,这件事。」
像是在神前念什么庄重的祷文或者誓言般。
她垂下眼眸。
「可是……」
「不了解他,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