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之,你对那个‘药引子’认真了?”
谢衍看着滴成花的烛蜡,思绪却随着顾岐的那一问愈陷愈深。
认真?
他向来认真,无论是从前的围棋武学,还是经史典籍,他门门科目都是贵族子弟中拔尖的,玉汝于成,他向来奉若圭臬。
而如今他却不再确定,他对着情爱之事是否依然认真。
苏怜对他来说就好像是罂.粟,他必定是在那段失去的记忆里饮下过她的蛊毒,才会在现在像发了疯一样地去靠近她,调侃她、关切她,沉湎在她绯红的双颊上,听到她有危险便失了神。
甚至自己还像话本子里那些痴男怨女,因为她对着别人笑便心生恼火。
这便是心悦吗,但它却是来的毫无来由,虚无缥缈。还是他仅仅是溺毙在了那段似是而非的情.欲里,才自乱阵脚?
顾岐瞧见谢衍持着酒杯的手顿住,失了魂魄似的盯住那烛芯,他挑了挑眉稍,旋即叹息般道:“劝你收了心思,前些日子你大伯母还在牡丹花会上,拉着齐国公家的二小姐说了好一阵子话呢,怕是你好事将近。”
谢衍回神,想起他祖母最近隔三差五地就提起的那个齐国公二小姐,夸得简直天上有地下无的,他早就心有预感,没想到镇国公那一家子还真打算起了他的婚事。
他沉着声音,语气冰寒:“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
顾岐一笑:“曾经你千不愿,万不愿,还不是在你叔伯的驱使下,承了你爹的爵位和军职。”
灯花毕剥作响,谢衍捏紧手中青釉瓷酒壶,似是被顾岐戳中痛处,未予辩驳。
他说的确是事实,谢铮一家看待自己就像是看待一件趁手的宝刀,只要他们想,便可以将自己拿去弯折淬炼,斩去荆棘。
他不是谢衍,他只是流淌着谢家血液的男丁,势必要为维护门楣而循规蹈矩,被束缚在框架里折断羽翼。
没有谢五郎,还有谢七郎、谢九郎,他们只是在为谢家添个筹码,而不是真心实意地为他寻个贴心可人的妻子。
“淮之,你的夫人定是名满京都的高门闺秀,再不济也是个翰林家的小家碧玉。我劝你,还是早些断了心思罢,我不愿看着你和谢家闹翻,故而聊作提醒。”
带着些吊儿郎当的语气刺耳得很,谢衍垂眸,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不必多言了。”
话虽冷硬出口,但心里却千回百转。
罢了,既然苏怜千般不愿与他有过多牵扯,那他那些虚无缥缈的怪异情愫也该趁早断了,况且他从不觉得那是爱慕之情,那只是一种匪夷所思的痴念罢了。
此后,过往的事他若是想起,便作既往不咎,若是未想起,也不再强求了。
坠欢莫拾,再纠结下去也是无益。
谢衍又自顾自地斟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酒痕顺着喉结流进衣领,洇湿了一小片暗红色的酒痕。
“对了,你的药方子用得如何了。”顾岐忽地想起,淡淡道。
“无用,我至今仍未想起宛州之事。”谢衍长指轻点着桌板,语言里带了些无奈。
顾岐啧了一声,摇了摇头,叹道:“果然,我这个半吊子没什么助益,不过……”
“我师父前日给我传信,说他年关时会回京城。但时候请他来给你瞧瞧罢。”
“多谢。”谢衍答得有些不痛不痒,不知怎的他却不再想探究过往的那段记忆。
不记得也好,省着他百爪挠心般的念着她。
-
苏怜回到了后院的厢房里,月亮已经挂上树梢,天上渐渐飘荡下来几点小雨,差点迷了眼睛。
她忽然就想起了那天她成亲的时候,天气微凉,也是绵绵雨丝,她水红色的嫁衣沾上雨点,便湿成了了斑斑驳驳的样子,红布绣鞋也溅满了泥点子。
谢衍怕她沾湿鞋袜,便背着她,一路从杏安巷走到了他家住的东城巷。
她撑着油纸伞遮住了两个人的脑袋,从一数到一百,再从一百数到一,整整几盏茶的时间,她就在他宽厚的背上,摇摇晃晃地走完了城东到城西的距离。
那时那他们的婚礼没有一位宾客,更没有成群的唢呐队和迎亲的仪仗,苏怜不喜欢那些,便是凑够了再多的街坊邻里又能如何,她的父亲早已不在。
于是两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廊檐下,撑着把油纸伞,夫妻对拜,最后还隔着红盖头撞到了脑袋。
那时谢衍那把伞把她遮得严严实实,而自己却湿成了落汤鸡。掀开盖头的那一刻,苏怜看到他鬓发皆湿,凌乱地粘在他脸侧,她刚想抽出缎子为他稍稍擦净,他便捉住了自己的手,放在手心里。
“娘子甚美。”
他睫毛酝着水汽,而面上却是神采奕奕。
苏怜睫毛微颤,顺着凉风叹息,最终这桩婚事潦草收场——她逃走了,他忘记了
她还记得宛州城里的话本子里的那出戏《梦春堂》。
晓月初褪,一梦醒来,互不相识。
苏怜闭了闭眼,不再多思,用手遮住了发顶,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厢房里,小满正在那儿磕着瓜子,手里还摆弄着一方靛蓝色的锦缎,嘴里嘟囔着竹子松树什么的。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垂眸看着那个小丫头笨手笨脚地比量着大小,柔声问道:“拿布头子要做什么?”
小满似是被吓了一大跳,随即嬉皮笑脸地朝她说道:“我给人绣荷包。”
苏怜脸红微窘,这丫头竟然连绣荷包这种女儿家私密的事都大剌剌地说出来,未免太过没心没肺。
不过她心生好奇,不知道她同院子里哪个小伙子暗生了情愫,向来对感情之事不开窍的人也知道给情郎送荷包表示心意。
“能告诉阿怜姐姐是何人吗?”苏怜带着些诱哄的语气问道,一是好奇,二是她心里却是担忧,小满天真纯粹,万一被人三言两语骗了就糟了。
小满嘟嘟嘴,小声道:“他不许我告诉别人……”
苏怜心惊,什么叫不许告诉别人,难道着荷包是谁刻意来讨要的不成?
半晌,小满又挠了挠头,小声道:“不过我可以告诉阿怜姐姐,是顾公子让我帮他缝个荷包,说是上次他帮我们的报酬。”
苏怜一听,吓了一跳,顾公子?
顾岐?
她赶忙问道:“你可知绣荷包是何种意思?女子……是不能随便给男子绣荷包的。”
小满笑得像花一般灿烂,道:“我当然知道,顾公子说,荷包就和市场上卖的那些布鞋啊,破布头啊,差不多,他说我要是给他绣了,他就省得再去市场上买一个了。”
瞠目结舌。
苏怜没想到堂堂顾府的少爷,竟然如此不要面皮诓骗个小姑娘,她刚想斟酌着开口,和小满好好解释一番送荷包的内涵,还未开口,便听面前的小姑娘问道,
“阿怜姐姐,你今日买的相思豆还在身上吗,我准备在络子上穿点红珠子,肯定好看得不得了。”
苏怜怔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袖袋里的荷包,却发现那里面空荡荡的,她皱着摸头又摸索了一番,还是一无所获。
或许是在慌乱中丢在长街上了……
她明明记得在从蒸玉坊一路跑到醉仙楼的路上,她还觉着自己的袖子里鼓鼓的硌人……
忽地,她想起了那个救了她的那个男人,辗转腾挪,飞上屋檐。
是在那个时候掉在了巷子里吗?她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