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曾经蒙在记忆上的白纱悄然褪去,谢衍已经将破碎的记忆在脑海中拼凑成完整的线索。
他知道谢九川说的句句为假,但他却疑惑,谢九川到底为何编造这些子虚乌有的谎言。
“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谢衍抬起下颌,冷静的语气中带着愠怒。
谢九川扯了扯嘴角,强装镇定,
“信不信由你。”
窗外传来了几声寂寥鸦啼,将柴房内的气氛推得更加凛冽。
谢衍将手中的丝帕收回怀中,又将那封红蜡封住的家书折起,塞进了谢九川的胸前衣襟里。
“你父亲是护主而死,乃是忠烈之士,所以我不会杀你。不过我会让谢七舟给你备一副断筋的药散,待你喝过后,我会放你走。”
断筋散…
喝过之后形同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谢九川心头涌上寒意,但更多的却是麻木与怆然,他哑着声音轻笑,
“多谢你不杀之恩。”
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只留下冷风掀动桑皮纸留下的沙沙声。
谢衍缓缓开口,
“小九,你我相识十余载。你这般做,究竟是为何?”
谢九川没回答,他低着头,像是失去了魂魄的假人。
谢衍没等到回答,他握拳的指尖颤了颤,最后未发一语,转身推开吱嘎作响的木门,毫不犹疑地离开了。
叮当的铁链声传来,旋即是咔哒一声,门被严丝合缝地锁上了,柴房内陷入一片漆黑。
谢九川如木头般一动未动,毫无生气。
隐藏着黑暗中的神情微微松动,眼睛里流露出与刚刚截然不同的哀伤。
为何要这般做呢?
谢九川也许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或许是从那日,他偶然得知自己的父亲为了挡刀,惨烈而死,但谢家却瞒了他整整十多年。
或许也是更早以前,师父嘴上说着一视同仁,但却处处偏爱谢衍,两人从假山石上掉下来,他师父想都未想便去接了谢衍,而自己却摔断了一只手臂。
还有苏怜…
谢九川记得第一次见她时,是十二年前的花灯节。
那时他厌恶谢家几口围在一起的其乐融融,便寻了个借口偷溜出府,躲在护城河的偏僻处,看着男女老少围在一起放河灯。
在一片一人多高的芦苇丛里,他却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师父。
他正牵着一个女童,在纸糊的莲花灯上写写画画。
那个女孩生得白皙可爱,脸颊肉肉的,一双眸子像是黑葡萄一样的亮晶晶。
谢九川觉得她就像是壁画里观音坐下的小仙童,极有灵气,比他偷瞄过一眼的郡主好看一百倍。
他缩起身子,屏住呼吸,看着她笨拙地点燃花灯中的烛芯,白嫩的小手颤颤巍巍地放着河灯。
那天夜里,烟火升腾上天空,在河中潋滟成碎光。
万家灯火,阖家团圆,唯有他孤身一人。
但谢九川此刻,却感觉不到孤苦伶仃,好似在这一方天地里,他寻到一处温暖所在。
不过他到底是气力不够,最后还是被秦烈捕捉到了微弱的呼吸声。
他师父提着他的领子,把他从一侧的草丛里扯了出来,叹着气地拧着他的耳朵,苦口婆心地和他解释了一番,让他务必对苏怜的存在三缄其口。
谢九川不知道他师父为什么这样做,但他像是小男子汉一样地拍了拍胸口,向他师父保证自己的承诺。
师父在一旁教训他时,那个女童就躲在师父的身后,瞪大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自己,谢九川没来由地觉得羞躁脸红。
最后,秦烈在耳提面命了半盏茶的时间后,总算歇了嘴,他拍了拍苏怜的羊角辫,柔声细语道,
“阿怜别怕,这是九川哥哥,他是好人。”
苏怜那时说话还有些口齿不清,她怯生生地抿嘴一笑,软软地叫了声九川哥哥。
最后软糯的音节消散在了焰火的震响中,谢九川努努嘴,旋即马上抬起头。
他看向了深蓝色天空里的焰火留下的碎光,犹如玉皇大帝撒下点点繁星。
或许是光太耀眼,他眼睛竟被晃到微微湿润了。
从此以后,他有了一个谢衍不知道的小秘密。
谢衍骑射诗书都是第一能如何,他是众星捧月的小世子又能怎样?
他不认识阿怜,他永远也没机会认识阿怜。
但谢九川这个引以为傲的小秘密最后还是烟消云散,他在偷着给苏怜送过一次桂花饼后,秦烈便带着她出了京城。
他再也没有机会听到第二声九川哥哥。
多年过去,在师父逝世后,他本以为苏怜这个回忆也终将堙灭于记忆深处,但他却没想到,谢衍从师父留下的丝帕里,牵扯出了他埋葬在心底的那个姑娘。
他最后一丝隐秘的骄傲也灰飞烟灭。
苏怜喜欢上了谢衍,在他们二人第一次到杏安巷时,那双湿漉漉的眸子里就满是身侧俊朗男子的身影,一丝一毫都没留给自己。
她早就忘记了谢九川是谁,那个偷着给她送过一次桂花糕的九川哥哥,苏怜忘得一干二净。
或许在那一刻,心里的恨意雨后春笋般地破土而出,霎那间长成参天大树。
他接过了李徽明抛下的橄榄枝,并与他做了交易。
却未曾想到,他苦心孤诣经营许久,终于等到二人阴差阳错,分道扬镳,然而最后兜兜转转,苏怜依然对谢衍死心塌地,谢衍不费吹灰之力,便把自己的筹谋毁地一干二净。
谢衍什么都有。
地位权力,金银绫罗,父母的关怀放纵,师父的偏袒垂爱,甚至是苏怜…
而自己…
却什么都没有。
茫然四顾,孑然一身。
怎能不恨。
谢九川无声地笑着。
微弱的月光照在脸上,只见一道清浅泪痕。
***
谢衍走出柴房的时候,天已将明,雾气在朝霞中逐渐消散,只把刺目的金光染成天际的柔和光晕。
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觉得漫长的一夜身心俱疲。
绕过雕刻着青竹的影壁,再穿过挂着枯萎的葡萄藤的垂花门,谢衍看向纸窗上的映出的侧影。
屋内的烛光忽明忽暗,女子的身影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谢衍的脚步顿了顿,他站在原地凝神看了半刻,最后轻叹一口气,还是掀开门帘子走了进去。
苏怜正坐在炕桌一侧,攥着衣角焦急地等着,听到推门的声音,猛地直起身子,回头望去。
“如何?你有问出什么吗?”
谢衍安抚地笑着,走上前,止住她起身的动作,伸手将红木炕桌上的白蜡的芯子剪短了些。
屋子里亮堂了不少,谢衍将苏怜脸上的憔悴瞧的真真切切。
他心中微痛,放软语气道,
“那方帕子确实是师父留下的,他一同留下的还有破解之法。谢九川老实交代了推演的阵法,我试过一遍后,发现师父在信里面,只提到了你。”
苏怜忪怔,她不解地蹙着眉尖,满眼的难以置信。
谢衍揉了揉她微红的眼角,哑声接着道,
“那首词阙里,经过几番推演,最后留下的——是你的名字…”
“我猜师父将这方帕子留下,就是希望将你托付给我,让我护你一世周全。”
苏怜眼泪簌簌地掉落下来,她带着哭腔问道,
“那…爹爹有没有在信中说他到底为何不辞而别,又受到了哪些危险…他都没有提及吗?”
谢衍伸出手指擦掉她挂在脸颊上的泪珠,慢慢摇了摇头。
他在进门的那一瞬间,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不打算告诉苏怜师父逝世的真相。
什么溪阴阁,什么李徽明,那些都不是苏怜该担心的事。
谢衍或许明白了,为何当初师父将苏怜带到江南的小城里,又是为何不告诉苏怜他的真实姓名。
宛州偏远,那里的人对北疆的战事消息大多一问三不知,故而苏怜至今仍未得知她父亲战死的消息。
即便她听闻那个叫秦烈的将军惨死,她也很难瞬间将秦子灼与秦烈联系到一起。
那是父亲对女儿最后的保护。
他又怎能将苏怜拉入仇恨与惶恐的漩涡,
那些血海深仇,由他谢衍来背负便足够了。
***
正月初七,天气晴好。
荆州城内一扫阴霾,日光璀璨,晴空湛蓝。
苏怜正跪坐在铺满貂毛的竹榻上,细白的手指提着铜壶的手柄,将里面滚烫的沸水浇在汝窑白瓷的壶身上。
随后又指节翩翩,将冲泡好的茶汤分在面前的茶盏里。
谢衍行云流水地拾起面前茶盘上的瓷杯,轻饮一口,旋即就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前些日子收的梅梢雪水吗,怎么品不出一丝一毫的清香,反而是有股淡淡的土味。
苏怜看见谢衍皱起眉头,以为是自己没冲泡好茶叶,连忙道,
“怎么了,是不好喝吗?”
谢衍面不改色,淡淡道,
“并非,是太烫了。”
他一边慢慢啜饮着,一边斜着眸子,瞟向候在窗外的谢六和谢七。
那两个人正战战兢兢地直冒冷汗,谢七狠狠地剜了眼谢六,心里恨不得赏他两脚。
上次就是他非要同自己整个高低,一个不小心,把那个罐子踹倒,苏姑娘辛辛苦苦收了两日的水撒了个彻底。
谢七本来是想认认真真地请个罪,但谢六这厮偏不同意。
他看着四下无人,抓了两把地上的雪,随便塞进了罐子里,随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封了坛子,储在了地窖中。
本以为那些雪化了都是一个味道,却没想到他家侯爷尝第一口就发现了端倪。
刚刚一个冷飕飕的眼风扫过来,谢七直接打了个寒颤。
他正思前想后,要不要悬崖勒马,麻溜地坦白从宽时,忽地看见赵小卿咧嘴笑着跑了过来,
“七哥,顾公子到了。”
也是,赵小卿最崇拜顾公子的阅女无数,一见到顾公子来了,笑得合不拢嘴。
谢七舟赏给他了一个脑瓜崩,转身朝着屋内禀告道,
“侯爷,顾岐公子到了。”
谢衍捏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旋即沉声吩咐道,
“嗯,快请他进来吧。”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风流倜傥的感叹,
“赏雪看梅,焚香煮茶,谢淮之你日子过得甚是惬意啊!”
苏怜闻声顺着窗口望过去。
看见顾岐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冰天雪地里扇子依然不离手,装模作样地在扇着风。
她撑着膝盖站起身,刚想见礼,便瞧见他玄青色的大氅身后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梳着一个干净利落的男子发髻,眼睛圆圆亮亮,咧嘴笑起来还有两个小虎牙。
是小满!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忽然觉得谢九也挺惨的…
不过,谁叫你是男配呢(摸摸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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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