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福宁殿的小太监发现龙鳞卫头领来面圣的次数多了起来,而且在御书房里,经常一呆就是几个时辰。
他们这些阉人不敢妄议政史,不过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要出大事了。
于是大家私下里也都互相提点着,生怕在此刻触了圣上的霉头。
小夏子正捧着个簸箕,里面装着成堆的碎瓷片,明黄色的釉料上画着青色盘龙,一看便知它们还是个茶碗时,该是何等的价值不菲。
总管太监李禅捏着兰花指在碎瓷片里随手翻了翻,拿出那块碎得还算完整的碗底,拿过来一瞅,明晃晃的青花六字款。
他心痛地啧啧了两声,心里暗叹,圣上这都是连着五天摔杯子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随意摆摆手,示意小夏子退下,自己则是恭敬地站在朱红色的廊柱一侧,等着屋内的九五至尊新的吩咐。
忽闻一声沉郁威严的声音传来,李禅凝神侧耳倾听。
“去拿些安神香来。”
李禅心里咯噔一声。
圣上已经多少年都未用过安神香了…
上一次,怕是要追溯到六年前,那时陛下被北疆的战败气得头风发作,差点一病不起,后来处死了秦烈那个罪人后,又日夜梦魇,不得已才日日点上安神香。
后来足足过了一年,陛下的心病才好些,这才把安神的汤药和香料都停了,长久地用下去总归是对身子不好的。
却没想到今日又要重新用起来了…
他心里忐忑,不过面上不显,如履薄冰地应了一声,旋即吩咐手边的一个低眉敛首的小太监,去库房里取些西域进贡的安神香。
那个穿靛蓝色圆领袍的小太监沉声应下,随后便低头猫腰,手脚麻利地离开了。
李禅蹙着眉看向那个渐行渐远的小身板,心头涌上了一丝疑惑,怎么觉着这个小太监近来没见过,难不成是内务府新调遣来的小太监?
不过内务府总管怎么不知会自己一声,还真是傍上了三皇子,就目中无人了。
李禅冷哼一声,又想起上次在内务府总管家里,那个肥头大耳的赵德意明面上是请人吃酒,实际上则是炫耀三皇子送给他的黑纹山茱萸木打的佛像。
那种木材源自晋北,极其珍稀,连太后宫里也只有一个十寸高的观音像,他一个奴才便能得来这么大一尊佛像。
还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李禅在心里酸了酸。
心里正翻过来调过去地腹诽,一打眼儿瞧见了那个瘦弱的小太监捧着个木匣子回来了。
他正要躬身跨过门槛走进殿内,却被李禅的拂尘拦住了去路。
“是谁让你过来当差的?”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腿都在打哆嗦,颤着嗓子说道,
“是内务府总管赵大人安排小的来福宁殿当差的。”
李禅心里冷笑一声。
果然是那个赵德意那个碍眼的。
他不耐烦地点点头,将手里的拂尘扬回来,示意小太监麻溜进去。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背,心里盘算着该寻了什么由头,把此人从福宁殿扔出去。
他可不想天天瞧见赵德意的人在眼前晃悠。
他伸手拢了拢袖口,一边正抱怨着春风刺骨,一边听着殿内的铜铁碰撞之声响起,这应该是在拾掇香炉,不一会,一股檀香混着龙涎香的气味飘散出来,其间还夹杂着些甜腻的月季味道。
李禅使劲儿吸了两口,觉得着味道还挺好闻的,甜丝丝的,闻了一口,让自己耸立在寒风里的身子都暖和了不少。
不过他还没多品品,倏地听见殿内一阵杂乱,似乎听见噼里啪啦跪倒一片的响声。
他心里骤然一紧,脑门上攀上冷汗,提起袍角就冲了进去。
殿内烟雾缭绕,昏暗朦胧,只见三个人整整齐齐地正跪在青石地上,一个是刚刚送安神香的小太监,还有两个是时刻侍奉在圣上身边的医官。
他们是太医院里对毒物最熟悉的太医,他们的职责便是每日检查圣上的食物茶水,连带着屋内的焚香、殿内的樟脑,都要仔仔细细查过。
李禅大气不敢出,直接也跪在地上,屏息等着那位阴晴不定的帝王发话。
“怎么?这香有何不妥?”
短练的几个字里透出浓浓的威压,直叫那个青年医官吓得说不出话。
他磕磕绊绊地答道,声音颤若抖糠。
“禀陛下,这香未燃时闻不出什么端倪,点燃后,才能仔细闻出里面有大量的麝香和催.情的药物啊!”
他诚惶诚恐地在地上磕着头,把脑门都砸出一片紫痕,只盼着圣上能从轻发落他的渎职之罪。
催.情?
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男人眸色暗色翻涌,瞳仁深处氤氲出滔天怒气。
他又想起了前些日子龙鳞卫从教坊里探查出的隐秘,有人明面上是借着几个美艳妓子,暗地里是通过一味情香来勾得那几位官员流连花楼,当真是搅乱京城中的浑水。
最可憎的,是那味情香竟带着令人上瘾着魔的药效。
还记得那日太医院的医正围在一起讨论了许久,终是给他了一个准信。
他们说,若是长期嗅闻此香,便会产生依赖,若无此香,便会癫狂失智。
得知此事后,他气得摔碎了四五个茶碗,连平日最喜爱的双耳龙纹瓶都一掌掀翻。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个人狗蛋包天,竟然将爪牙伸到了他的前朝里,现在竟然还胆敢染指他的福宁殿。
怕是再宽容他几分,便要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挥斥方遒了吧!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捏紧拳头,压抑着怒气吩咐道,
“李禅,去把架子上的紫檀木匣子拿过来给周太医看看。”
那里是龙鳞卫从教坊的香炉里带回来的灰烬,他倒要看看,今日混在他安神香里的,是不是和那些污秽东西一模一样。
李禅拿出匣子里的白瓷瓶,递到周太医的手里,全屋子的人都在等他细细分辨。
半晌,终是一锤定音。
周太医满眼惶恐,颤着声回禀到,
“陛下,安神香中的情香,与这瓷瓶里的一般无二,只是要更为霸道些,里面麝香的量添了一倍之多。”
“若是照此下去,不出几日,陛下您便会被伤及内里啊!”
他哭丧着脸,又开始哐当哐当地磕起头来,吓得涕泪横流。
自己的一个疏忽,差点发生了伤及龙体的事情,他深感不安,觉得自己马上要被拉到慎刑司受罚。
但圣上似乎并未多加苛责,他紧紧皱着眉,心里警觉地将前后的线索串联起来,似乎是想逐本溯源,找出真正的幕后主使。
良久,坐在御案后的君王神色冷厉,仿若睥睨众生的神明,冷冷地扫视着下面跪成一片的奴才们。
他目光里藏着暗芒,嗓音里带着薄怒,
“刚才这香,是谁拿来的?”
那个蓝衣小太监几乎趴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是…是小的…拿来的,陛下饶命,小的真的不知为什么那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小的是冤枉的!陛下饶命!”
冷漠威严的君王又接着问道,
“李禅,此人是你手下的太监?”
李禅心里打着鼓,衣襟被汗浸湿一片。
这是兴师问罪的前兆,他可不想替赵德意背这个黑锅,必须赶紧把皮球踢到他那一边。
他连忙不迭地回禀,
“这是内务府总管这两日才调遣来的小太监,我也是头回见他当差。”
话音一落,殿内静了几瞬,只能听到微弱的喘息声,还有牙齿打颤的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笼罩在阴影下的君王疲惫地按了按眉心,一字一句低声吩咐:“将赵德意和这个小太监扔到慎刑司里,若是撬不开那张嘴,便将审案的人施以同样刑法,直到,问出些有用的消息。”
守在福宁殿外间的侍卫听此吩咐,连忙冲进来,将那个快要吓昏过去的小太监拖出来,用布帕子直接堵了他嘴里的哀嚎。
两个带刀的龙鳞卫架着他行了几百步,一直将人拖出几道宫门,一直拉到了皇城西面阴冷的慎刑司一侧。
但两个人却忽地顿住了脚步,直接掏出了那蓝衣小太监口中的抹布。
刚刚那个快要吓到尿裤子的太监身型突然挺拔起来,目光镇定,脸色沉着,扭了扭被压的生疼的脖子,随后又松了松肩膀。
他在昏暗的隐蔽墙角里瞥了眼不远处慎刑司的大门,眼中精光乍现。
“去把茅房里绑着那个小邓子带过去吧,他可是亲眼见过三皇子和赵德意推杯换盏呢,想必圣上能从他嘴里问出些……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