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的所有人都知道,慎刑司那种地方,就连哑巴都会吐出点东西。
烙铁银针、桑纸皮鞭,任是铁打的身子也要掉两层皮。
赵德意被人架着走进那处阴冷的庑房时,直接被吓得双腿打颤,平时一派从容的脸上也出现了少见的慌张神色。
他挣扎着想掏出袖子里的镶金玛瑙珠串,来贿赂给身旁的侍卫,但平时对他都好言相向的侍卫头领今日却一张脸板得死紧,丝毫都不通融。
他被直接按在铸铁的椅子上,转瞬间冰凉的铁链就攀上了他的脖颈。
平时和他不对付的慎刑司的张公公满脸堆着瘆人的笑,手里绕着被血浸得发黑的皮鞭走过来。
刹那间,赵德意的心里凉了半截。
他自认平日里做事做得小心翼翼,不知道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竟然招惹了如此祸事。
又想起他家五姨娘刚给他添的小儿子,他还没抱热乎,便要在着黑漆漆的牢狱里交待进去。想到这,赵德意只觉得万念俱灰。
他知道慎刑司的规矩,不管招不招供,上来就先会给人上那些-不伤骨头只疼皮肉的刑法,让人先吃点苦头、心生畏惧,随后问供的时候,嘴巴一撬便开了。
赵德意咬紧牙根,正等着张公公那根皮鞭子往自己身上招呼时,却忽地感觉自己肩膀被人轻拍了拍。
一抬眸便看见那阉人似笑非笑的嘴脸,在昏暗的光线里阴嗖嗖地笑着,
“赵大人,我不为难你,你只要老老实实地说出,最近和哪些人见过面便可以了。”
最近?
赵德意被他捏着嗓子的声音激得汗毛耸立,脑子里电光火石地过着最近的人和事。
他最近安分得很,下了职便回到府邸里,抱着襁褓里的幼子逗弄,连平日的应酬都被推掉不少,若说近日来见过什么了不得的人…
唯有三皇子!
到底是多年浸淫在宫围里,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便咂么出些门道来。
赵德意不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若是安分守己,又怎么能挣到如今内务府总管的职位。他向来善于钻营,平日里做过的银钱勾当不少。
有些高门大户想在内务府里谋个一官半职,或者想把家中的庶女打发来入宫,妄想着飞上枝头,少不得要花些银子给赵德意,只盼着他能提携提携。
赵德意虽不是来者不拒,但也是帮了不少人,自己也从中捞了不少好处。
他收过的重礼,有鱼眼睛那么大的南珠,水般剔透的岫玉,毫无瑕疵的羊脂…这些他就留了一小部分,大多数还是献给了执掌六宫事的几位皇贵妃、贵妃。
这些‘收钱办事’的习惯,宫里的贵人都知道,连圣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水至清则无鱼,执掌大权的人少不得要让手下的小虾米有利可乘。
赵德意心神一转,便知道今日之事绝对不是为了开罪他之前的买官鬻爵的事,很有可能是因为三皇子…
皇家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事他在宫里听过不少,或许这次有人是冲着三皇子来的。
霎那间,他心里就已经决定老老实实地和盘托出。
其一是他与三皇子并无交情,只是有些利益往来,其二是张公公没有一上来便直接严刑逼问,而是故作和善地问询,更像是…
给他个投诚的机会。
赵德意心口怦怦地跳起来,手心里紧张得粘腻一片,最后决定赌一把,赢了便可平安无事地从慎刑司出去,输了也不外乎是伤筋动骨的掉层皮。
他紧了紧拳头,颤着嗓子说道,
“我近些日子…见过三皇子一次。”
张公公那张青白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接着问道,
“那你与他曾说过些什么?”
赵德意咽了咽唾沫,畏畏缩缩地抬眼觑了一眼上首的人,带着些油滑的讨好问道,
“不知道张大人觉得是什么内容呢…”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庑房里也只有面对面的两人能听个大概。
张公公听到他的试探,轻轻在嘴角扯了个笑,俯下身子,压低声音道,
“你还算机警。”
“给你个机会,好好演上一出戏,若是演得好了,你自然一辈子都锦衣玉食,高枕无忧。”
说完,张公公凌厉的凤眼瞟了一眼门外的两个挺直的人影。
赵德意被拖着进来时,看到那两身身穿着青色的官服,腰间佩着金纹象牙带,看样子是圣人负责监察牢狱的大理寺的官员。
两个人堵在慎刑司门口,估计就是想将审讯出的消息第一时间带回去。
那张公公口中的做戏…是要瞒过陛下的耳目吗?
想到这里,赵德意咕咚一声咽了咽嗓子,害怕到六神无主…
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不过他别无选择。
他咬着后槽牙,在齿缝间生硬地挤出声响,
“好,我听您的吩咐。”
***
大理寺的何大人正站在慎刑司的门口,听着里面杀猪一般的嚎叫,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其实内务府的官员犯事,按理说是要先押到刑部来按章办事,查证、记册、审理,审不出结果再去牢中施刑问供。
这次圣上却直接将人打发到了掌管后宫刑狱的慎刑司,想来一是为了尽快撬开赵德意的嘴,二是不想将此事闹到前朝去。
至于原因,他们也不敢多加揣测。
圣上安排他们来也不过是借个大理寺的名头,行使一下督查的权利,堵住悠悠众口,图个名正言顺罢了。
不过何大人也没想到,这后宫的刑法竟是如此阴毒,只能听到里面嘶啦嘶啦烙铁烤肉的声音,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喊叫,让人如置修罗地狱。
他实在不忍再听,便将身子稍稍侧来过去,盯着不远处的秃枝榆树,双眼放空。
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直到有两个小太监搬了个杌子过来让两人坐下,又上了几杯热茶。终于等到了张公公从里面打着门帘子出来。
那个本来就生得阴柔的太监整个人就像是浸满了墨水,黑沉沉,湿漉漉,让人毛骨悚然。
尤其是他身上还环绕着一股烧焦的气味,还有浓烈到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何大人只想着快点拿走他手里按了手印的证词,恨不得离这个活阎王越远越好。
他扯出一个礼貌的笑,问道,
“大人,可是问好了?”
张公公微微颔首,聊作回复,伸手从怀里掏出那片薄薄的宣纸。
何大人展开,发现右下角的红手印不是印泥的鲜红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浓暗的血红,就像是手指染上了鲜血,然后按在了宣纸上。
他喉间涌上一股呕意,在这个鬼地方再也呆不下去,连忙捏紧那张宣纸,朝着张公公微微作揖后,便手忙脚乱地离开了。
那两个穿青色袍子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红墙尽头,张公公轻舒一口气,掸了掸袍子重新走进屋子里。
赵德意正在那把铁凳子上好端端地坐着,毫发无伤。
他身边放着一块烧焦了的猪皮,已经被火红的铁烫成炭黑。
张公公理了理袖口,轻声细语道,
“今晚你便带着一家几口出城吧,路引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别走漏了风声。”
赵德意激动得感激涕零,他止不住地在地上磕头,直把脑门都磕出青紫一片,
“多谢…多谢四皇子不杀之恩!多谢张公公不杀之恩,小的…小的定会封住嘴,宁死不说的!”
张公公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掌,轻轻帮赵德意扶正了发冠,声音轻柔却带着刺骨寒意,
“当心你这张嘴。”
***
福宁殿,圣人正垂眸看向那张字迹潦草的证词,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身边的心腹龙鳞卫同样是一片暗沉神色,他试探着说道,
“陛下,可需要我现在就带兵围住三皇子府,将他带来问询?”
圣人若有所思地摆摆手,他布满皱纹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佛珠,半晌,似喟似叹道,
“嘉衡,我是不是年纪大了,倒是开始疑神疑鬼,不再像之前那样杀伐果断了。”
身边的龙鳞卫深深作揖,沉声道,
“陛下一如往日。”
圣人又长叹一声,连鬓角的白发都更显风霜,他垂眸看向手中布满血痕的证词,心中举棋不定。
这上面列出了三皇子指使赵德意在福宁殿安插眼线、还有三皇子平日里和赵德意礼银往来的事。
而太医也调查出,那味情香里的麝香源自晋北的白尾鹿……
而徽明从前便在晋北当差。
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指向了徽明与福宁殿中的药香脱不了干系。
线索串联起来,明晃晃地指明就是徽明指使太监在他的安神香里放入情香,意图不轨,更或者是——计划谋逆。
但是或许是他年纪越大越多疑,他隐隐有所察觉,或许是另有人在暗中陷害。
他又想起从前徽明十几岁的时候,他教他骑射武艺的场景。
那是他还是个活泼好动单纯的少年,他们二人是何等的其乐融融。
圣人本就沟壑深邃的眉心又皱成一团,他的几个儿子,都是血肉至亲,他一个也不想怀疑。
他向侯在一旁的沈嘉衡摆摆手,他是自己最信任的心腹,应当永远不会偏颇。
“嘉衡,你去晋北一趟,去调查这味白尾鹿麝香,哪些人买过,买过几钱几两,务必调查清楚。若是暗中摸线清查出是三皇子党羽,不要打草惊蛇,先去徐州传信,让徐州十万驻军待命,一有异动,直指京师。”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会出阿怜和谢流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