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映衬着逐渐西沉的落日,光影投在辘辘的车轮上,撒下了一路淡淡的余晖。
霍嘉和坐在马车里,耷拢着脑袋,脸色依旧泛着些许苍白之色,精神状态为之紧绷,并未因远离了霍衍而有丝毫松懈,反而惶恐不安地纠结着一事。
他倒底是何时站于她身后?究竟有没有看到霍承瑞?
若看到了,为何没有当场发难?若没看到,为何第一句话就是她找死,为何又在自己最后试探时,用那般可怕渗人的语气反问她‘你觉得呢?’。
心中有太多疑问,太多恐慌害怕,太多不确定,皆不得纾解。
更不知他有没有相信她采花贼的说辞?
他是彻底绝了杀她的心思,还是只一时放过她?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她想要好好活着,就算如今是全然不同于嘉和公主的躯壳和身份,她都想活着,重新于世上行走一遭,不为情而困,不为那座光鲜亮丽的公主府所困,更不会因柳照而困顿一生。
想到死前霍安平说的最后一句话,即使是暖春三月,霍嘉和依旧觉得心底发凉。
霍安平说:“霍嘉和,你以为你为何会久病难愈?是阿照让我收买了宫中太医,那个时候他就想你死了!”
原来,他早就谋划她死的事了,先是让她久病难治,身子每况愈下,人人都知道嘉和公主的病治不好,随时都会撒手人寰,他在此时送她一碗毒药,谁也怀疑不到他身上,只会说嘉和公主是病死的。
他倒是将自己摘的干净,想来自己死后,他和霍安平如愿成亲了吧。
成亲八载,她的夫君怨她,憎她,恨她,只想要她死。
她霍嘉和的一生,活的也挺可悲的。
未认识柳照,未嫁给柳照之前,嘉和公主被帝后宠的无法无天,骄傲,脾气大,喜奢侈,凡事讲究排场,是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天下最受宠的大公主。
那时的她,活得多么肆意骄纵,脸上总带着明艳逼人的笑。
自己虽非帝后亲生,却承蒙他们的恩宠,给了她尊贵的身份,锦衣玉食的生活,骄奢高傲的资本。
可因为柳照和霍安平,前世死的时候不过二十五岁,死的那般早,甘心吗?
不甘心。
他们害的她早逝,怨吗,恨吗?
当然怨,当然恨。
想报复吗?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如果她是父皇母后的亲生女儿,以她原本的性子必定会狠狠地报复霍安平和柳照,可事实上她并非亲生。若没有她,霍安平才是当之无愧的大公主,是帝后最疼爱的女儿,也就没有她跟柳照的什么事了,霍安平想选谁做驸马就选谁,不需要让她。
天边最后一缕光亮隐没于云间,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白日里熙熙攘攘的街市渐渐沉寂下来,道路两旁红灯笼高挂,昏黄朦胧的灯光照射在一辆缓缓行驶的马车上,将地上的车影拉的老长,车轱辘擦地的声音于暮色里格外清晰。
又行驶了片刻,马车停在大兴坊温府门口。
一只纤细的素手缓缓撩起车帘,霍嘉和抬眸看了一眼温府门匾,这就是她以后的家。前世的嘉和公主,如今的温卿卿,不管前尘往事如何,现在她只是温卿卿,也只能做温卿卿。
可自己是温卿卿,那皇宫里的霍嘉和身体里又住着谁的灵魂,是已死的温卿卿,亦或是,就是原本的自己,十五岁骄纵任性不懂事的霍嘉和?
见她没反应,秦尚做了一个请下车的手势:“温姑娘,到了。”
温卿卿回神,提裙踩着马车轻盈地下了马车,对秦尚道了声谢,便转身朝温府走去。
走了两步,秦尚又忽然叫住了她:“温姑娘,我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温卿卿回眸:“那就别说了。”
秦尚被噎的一惊,迟疑道:“可我觉得有必要说一下。”
温卿卿:“……那就说。”
秦尚默默地看了一眼这位传闻中温婉娇软的温卿卿,觉得真应该好生提醒她一番,若彻底惹怒了自家主子,阎王老子都救不了这京师第一美人儿。
“温姑娘,你是圣上钦定的资王妃,来年开春便要同王爷成亲。我家王爷整日忙于公务,鲜少有喜好,却嗜水墨丹青画如命,听说温姑娘琴棋书画惧佳,可画作这方面的底蕴却是稍显薄弱,温姑娘不如趁着未嫁入资王府前的这段清闲时间,在家潜心作画,以便提高画技,日后也好与王爷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秦尚自觉话说的委婉,也不知温卿卿是否能听出弦外之音。
‘资王妃’、‘在家’五个字咬的尤为重,温卿卿想不听懂都难。这个秦尚七绕八绕地说了一圈意在提醒她资王妃的身份,莫要生出其它的心思,应当谨守女子本分,束之于闺阁,老老实实等着出嫁。
她不是原主,即使换了个壳子,对霍承瑞依旧只有埋于心的兄妹之情,怎会同他生出旖旎?
不只是霍承瑞,就是霍衍,她也不想跟他牵出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
一个是她前世敬爱的皇兄,一个是她前世又怕又惧的皇叔,真是头疼。
“温姑娘,若我言语有失,还望姑娘见谅!”
秦尚本就是见主子明知温卿卿与太子的私情而选择放过她,以为温卿卿对主子是特殊的,才会多嘴了两句,但见温卿卿眉头紧锁,似是不高兴他所言,遂不再多说,告辞离去。
但愿,温卿卿能好自为之!
……
温卿卿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抬手,叩门,准备去面对温府这些对她来说极其陌生的‘家人’,右手刚扯动门上的铜环,旁边阴暗的角落里便疾奔出两人,一左一右拉住她,往旁边拽去。
“三姐姐,不能走正门,会被发现的。”
说话的是右边的少女,身着嫩黄色的百褶裙,朱唇皓齿,白皙的脸蛋儿尽显担忧与惊慌。正是温家三房的四姑娘温若桐,比温卿卿小上两岁,虚岁十四,还未及笄。
“三姑娘,幸亏你没事,奴婢真的快被吓死了,奴婢瞧着那太子爷竟丢下姑娘跑了,急的要死。”左边开口的是温卿卿的丫鬟花蕊,两个眼睛红肿不堪,俨然哭过了。
花蕊见温卿卿并没因自己编排太子而生怒,胆子不由得大了一分,低声劝道:“姑娘,资王固然可怕,可未见得太子爷就是良人,不如断了。”
“嗯。”温卿卿应了声。
温若桐、花蕊两人齐齐一愣,真的断了?
温若桐不相信地看了温卿卿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三姐姐,断了好,那窝囊太子不要也罢,竟然丢下三姐姐独自逃命,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么?不过话说回来,这资王也不像传言中的那般恐怖,他竟然还派了侍卫送你回来,想来就算真嫁给他,也不错。”
花蕊附和地点点头。
温卿卿抿了抿唇,并未搭话。
温若桐当温卿卿是因太子弃她而逃伤了心,出言宽慰劝导她,并有意无意地说了太子几句坏话。
今日,温卿卿便是在温若桐的掩护下,才能顺利地去画舫与霍承瑞幽会。温若桐本来不想帮她,但架不住温卿卿软磨硬泡以及许诺的一整套头面首饰谢礼,屈服了。
然后,温若桐便以学习女工刺绣为由将温卿卿请到了北苑,又偷偷地将她带出了温府。
当温卿卿与太子私会时,温若桐和花蕊便躲在湖边的芦苇荡中放风,只是霍衍来的太快,根本没有通风报信的空当,只能继续躲着,并目睹了太子水遁的那一幕。
人本就是被她推下去的,温卿卿当然不会认为霍承瑞是独自逃跑,多半是被暗卫给强拖回了宫。
听着温若桐和花蕊说话的空当,不一会儿,就到了温府后门。
这温家共有三房,大房温兆安发展的最好,在朝身负要职,时任户部尚书一职,二房与三房皆要傍着大房过活乘凉,遂温家三房早年虽各立门户,但温兆安不忍两个弟弟受委屈,且温老夫人尚在人世,便资助了他们一部分钱财就近将毗邻的两座宅院买了下来。二房和三房所住的便是北苑和南苑,与大房西苑相邻的一堵墙分别开了道侧门,方便二房和三房向温老夫人请安。
侧门白天打开,晚上锁上,三院合一,又相对独立。
此时侧门已然上锁,她不可能从温若桐那边回去,只能从后门偷溜进府。
温若桐小声叮嘱温卿卿道:“三姐姐,小心,莫要被大伯母抓到了。”
温卿卿领了她的好意:“你也小心些。”
温若桐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放心吧,我娘可没有大伯母凶,发现了也不会罚我,顶多不痛不痒地骂上两句。”
南苑和西苑的后门设在一处,相隔不远,温若桐说着便闪身回了南苑,温卿卿也随后回了西苑。
一路无人,畅通无阻地回了幽兰小筑。
刚打开房门,一道怒斥声骤然响起,震的门板抖三抖。
“跪下!”
花蕊双腿一颤,顺势软了下来:“夫……夫人……”
桌案边,端坐着满面怒容的薛氏,一盏茶早已见了底,也不知等了多久。
薛氏抬手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双目冒火地盯着温卿卿:“你,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