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鸠见林今棠反应异常,甚是奇怪,然而他刚沉默了一下,林今棠就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语气有些急迫。
“你继续说,他扮了女装,然后呢?”
唐鸠只好继续:“那时奴也不在郎君身边,一切都是从苏国丈那里听来的。”
十年前,襄州附近有大规模的匪祸,朝廷几次下派人手,都铩羽而归。
那时苏国丈南下回乡探亲,从来没有出过京城的纪潇跟成康帝打了一个赌,赌赢了,便争取来了随苏润同行的机会。
去的时候还算顺利,可回来的时候,苏润临时接到转道襄州带兵剿匪的圣旨,他知道襄州附近就连官府都不牢靠,便派出一些人手扮成商贾,先带着纪潇回京,未想到派出去的人里出了叛徒,故意带队往襄州方向走,让纪潇被劫上了匪山。
那些山匪事先得了假消息,以为她是新县令家的郎君,没想着杀她,而是打算用她威胁新县令与他们同流合污。纪潇却机灵得很,先扮了几天瑟瑟发抖的小怂娃,仗着自己幼时长得乖巧可爱,俘获了几个山匪的同情,等他们看自己看得没那么严实了,便瞅准了苏润攻山的机会,逃了出来。
她知道苏润就在山下,却没往那边走。唐鸠至今想起来,都还为郎君小小年纪遇难却还有这般的镇定与智慧而赞叹不已。
纪潇若当时想要去苏润,恐怕见不到苏润的人就会先遇上集中起来的山匪,到时候逃走的心思一暴露,她不死都算好的。她反而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下山,一路有惊无险,直到遇见一个村落,找了户有女娃的人家,用一条镶金的腰带换了一顿饱饭和一套女娃装,梳了双丫髻,接着便继续逃命,进了一座傍山的县城。
她知道不能去找官府,便扮成乞丐,打算起码先把肚子的事解决了。可这世道小女儿连乞丐都难做,纪潇在大街上扮了一天就发现自己被人牙子盯上了,干脆躲进了山里。
后来遇上了好心人家,收留了她几日。
那些日子里纪潇也没闲着,一有空便打听山匪的动静,她被拐走的事肯定能传到苏润耳朵里,只要苏润攻上山,知道她逃走了,就一定会在附近搜查,而她要做的,就是时刻听着外头的动静,一旦苏润那边胜了,她就会用自己靠着跑腿赚来的那点钱租一辆驴车,去苏润在的地方找他。
结果可想而知,是她成功了。
林今棠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活泼机敏小女童,明明独自一人身陷困境,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局面,却总是笑得很甜,还有些令人头疼的小霸道,她在街坊里东奔西走,每日艰难地赚上一文两文钱,就会很知足地跑来炫耀,好似一切事情都难不住她似的。
唐鸠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正、正君?您怎么了?”
林今棠摇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有些狼狈地擦了下眼泪,说:“我突然困了,你先回去吧。”
唐鸠哪里听不出这是借口,也说不出非要在屋里头守夜的话,只是检查好了窗户,退到门外去守着。
林今棠在原地发怔地坐了一会儿,才在模糊的烛光里想起来自己忘了问——
纪潇回去的时候,就没有提过……别的吗?
林今棠忽然间不敢去问了,也不敢去想,他浑浑噩噩地坐到了天亮,再从天亮坐到了天黑,期间唐鸠似乎将饭菜送进屋来过,他却忘了自己是吃了还是没吃。
饶是这样的放空,在他半夜终于撑不住闭上眼后,还是在梦里见到了她。
也或许是他。
九岁大的男孩女孩,也就是看套装束的事。
是男孩上山摘药材的那日,还得多亏了那帮山匪,自从有人去山里砍柴摘果被山匪砍了脑袋后,便很少有人往上头跑了。
满山的药材也没人摘,倒是便宜了他。
其实县里也安全不到哪儿去,能在山上遇匪的时候,附近的村庄、官道都免不了遭一顿洗劫,县令为了免灾,也会挨家挨户加征粮食往山上送。
男孩也无所谓砍不砍头。
他一边走走停停捡捡,一边想着那些被人们夸大编造出来的事情,心说:谁取我命,我谢谢他。
便是这时候,树上传来一声口哨。
男孩麻木地抬起头,看到树上挂了一个人,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古古怪怪的姿势,四肢耷拉下来,身躯歪歪扭扭地贴在枝干上,脑袋正卡在两条粗枝的缝隙中间。
男孩想:哦,这山里的野猫终于成精了。
才这么想着,野猫就口吐人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这过,留下买路财。”
男孩低下头把树根下长的一株药草砍下来,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没一会儿,身后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是野猫精跟了上来,她扒了扒男孩身后背着的筐,问:“这是什么?野菜吗?”
男孩不答,她便随便拿了一个长得像菜的,摘下一片叶子擦干净,放进嘴里嚼了起来,等男孩发现,几片叶子都被她薅光了。
不太好吃,有点发苦,但是比起那些酸涩到咬一口就泛恶心的野果,这野菜竟然还有点回甘。
于是她伸手又要拿,被男孩用刀柄一下子锤到了手。
这下可就结了梁子了,一个要抢,一个要躲,到最后两人滚到地上打了起来。
男孩纵使自己也是个孩子,也知道对待女娃娃得大度些,没认真下手,因此很快就主动落了下风,刀也被他丢得远远的,其结果就是被一拳砸在了脸上。
野猫精劲儿还真不小,可毕竟饿着肚子,又挂了一天,一拳下去后就没力气可使了,耷拉着脑袋,跟他商量:“咱们不打了,你分我点野菜吃,大不了我帮你多摘一点。”
男孩没理她,这些药材哪是能乱吃的?
他把她从身上推下去,捡回刀,继续采药。
野猫精却以为他在生自己那一拳的气,追着他道歉:“好啦好啦刚才是我不对,谁让你拿刀柄打我,咱们一笔勾销了呗。”
“你脸没事吧,我也是一时急了,不是故意的……”
“咦,你是不是哑巴啊?”
野猫精突然间恍然大悟似的,这小郎君一点声音也不出,肯定是个哑巴了。
想到这,她暗戳戳伸进筐里的手又悄悄收了回来。
抢一个小哑巴辛辛苦苦摘的野菜,她还做不出来这么缺德的事。
于是她想来想去,打算以德服人,开始帮他一起摘。
她哪里分辨得出什么是药材什么是野菜,看男孩摘什么她就摘什么,间或弄了些没什么用的杂草进去,男孩也没在意。
就这样并行到了午后,他们终于返程。
男孩快到家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跟着他下山的野猫精还远远缀在后头。
他去厨房翻了翻,只剩下半个早上剩下来的馍馍,拿去投喂野猫精。
野猫精望着这卖相不大好的半块粗粮,再看看他家那挺整洁的大院子,暗道这也太小气了吧。
面上却露出一个感激的笑:“谢谢,那我下次再来。”
男孩:“……”
野猫精说到做到,晚上又准时趴在他家墙头。
是真的墙头,她也不知道怎么爬上那么高的地方的,一个劲儿地朝他吹口哨。
男孩不胜其烦,正打算找点吃的打发人,屋里就出来一个男人。
野猫精知道这是他家的大人出来了,连忙跳下了墙头,紧接着,里头就一阵兵荒马乱。
她总觉得那动静有些不对劲,便到他家大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窥,这一望过去就傻了眼。
男人拎着一根足有手臂那么粗的棍子,一棍接一棍地往男孩背上抡。
打了十几下后,他想起什么似地收了手,露出一个叫人看了就不舒服的笑,温柔地道:“对,你明天还要上山,早些歇息吧。”
男孩从头到尾未发出过一声,等男人进了屋,他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他朝墙头看去,野猫精不见了,也不知道还要不要再来,但他还是弄了个小碗,盛了一碗粥,准备放在门口。
她也在门口,眼眶红红地朝他说:“对不起,是我害你挨打了吗?”
其实不是,但男孩照例不说话,只是用眼神催促她赶快喝,他还等着将碗拿回去。
门闩是锁不住野猫精的,她又爬上了墙头,小声地与他讲:“我不白吃你的,明天你还要干活吗?都交给我吧。”
男孩没回应,但是她自认已经跟人家达成了约定,第二天就守在男孩家附近。
果不其然,男孩照例背着竹筐上山。
她跟在背后,自顾自地跟他聊:“你有名字吗,我问了你的邻居,他们都不知道你叫什么……算了,有名字你也说不出来,我叫阿鱼……算了,你也叫不出来。”
男孩脚步一顿,看向她。
野猫精取名叫“阿鱼”,怪事。
阿鱼躬身,在头顶合掌,左摇右摆了两下,边演边解说:“就是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那个鱼,对了,你会抓鱼吗。”
男孩面无表情地抓住了她的衣角。
阿鱼:“……不是我这条!”
作者有话要说: 水里的鱼: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欢迎大家收看童年篇《野猫精的报恩》
p.s.下一章水果刀预警,但是涉及感情线重要转折……如果怕虐,可以考虑配合魔性神曲,比如《happytreefriends》或许《火葬场之歌》,亲测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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