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这话,林今棠如同身浸在温柔乡中,想来若纪潇是个光会耍嘴皮子哄骗人的,也能将他魂儿骗走。
他想要不管不顾地沉浸在这温柔中,又倏然恢复理智。
纪潇对他好,他可以坦然接受,却也得给纪潇同样的好才是。
可此事上,他的确只有拖累。
“是我不好,连累你还要为我编谎。”林今棠垂眸。
纪潇笑了,学那些世家里的轻佻公子,一只手抵在他下巴上,让他抬头:“林某,你把我想得太至善了。我手中诸多人命,玩过诸多兵法权谋,骗人的事手到擒来,自认与仁善沾得上边,但也仅此而已。只要结果不是坏事,我的手段并没有限制。何况那人图谋不轨,并不无辜。”
她认真地与他说:“我没那么好。”
林今棠道:“然在我眼里,天下没有比你更好的人。我知你自己有手段,却不想因为我逼你用手段。”
纪潇微微一叹:“林咏召啊林咏召,你怎么偏偏钻了这个牛角尖。我不为我夫君着想,却只为外人,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什么道理……
林今棠被问住了。他以为圣明者都应如先贤般,有怀天下舍小家的胸襟,总是先人后己,他虽不赞同,却想纪潇或许也是这样。
他从未托大把自己看得太重,哪怕两人关系变成如今这般,他也习惯地把自己放在最末的位置,从不期待自己是重要的。
纪潇此时却对着他说:“我大致清楚你在顾虑什么……你该是想我又要顾家,又要顾国,顾天下百姓,四境邻交,亲朋好友,近仆下属,大晏没有一处与我是全无关系,你在我心中能占百一,便足够了。”
林今棠轻声问:“不是这样吗?”
纪潇捧着他的脸,将两人距离拉得极近,笑道:“不是这样,但我不告诉你你在我心中究竟占了多少分量,你自己猜去。”
她把他一颗心吊起来,又不肯放下。
他想应该不会比百分取其一更少,没准……占了有一半呢?
他暗自喜悦起来,微微凑上前,想留下点什么,纪潇却故意退开了,没让他亲到,重新坐下来道:“不说这事了,你的医毒术……”
她本是想问问他小小年纪学来这些可艰辛,毕竟林闲死时,他不过才十岁,若有什么手艺相传,也该在那之前。
林今棠却误会了,直接将写好的方子拿出来给她。
纪潇本给他两个选择,他却两个都选了,因此后者对他来说,那不叫选择,叫恩赐。
纪潇扫了几眼,便随意折起夹进了床底,看样子并不怎么关心。
她反而更关心:“试药是怎么回事?”
林今棠迟疑了下才道:“我养父……怕别人拿他研制的毒来控制我,便给我喂了些药。”
纪潇似笑非笑:“咏召,我阅人应当比你多些,你当我听不出谎吗?”
林今棠识相地改口:“主要是他脑子有病。”
纪潇这回挺满意这个答案。
“不瞒你,我派人去调查过你的养父,他四处奔走,家中一直以为他靠着行医赚钱,然而如你所说,他给寻常人看病总是亏的,所以他另有办法赚来钱财,且钱财不少。他用假身份在山南道偏僻的地方建了一座山庄,二十年前那块地的价格并不贵,庄中却存了不少值钱物件落灰,地契不知在何人手上。”她看着林今棠惊讶的表情,“恐怕这些连你都不知道吧。”
林今棠:“的确不知。”
纪潇说:“所以我怀疑,他当年研究医毒时背后是有人支持的,给他提供钱财、身份和庇护,单是造一个不露破绽的假身份这一点,便能说明背后之人身份不简单。”
林今棠:“平凉王。”
“的确有可能是他。”纪潇道,“但如果真是他,那么他至少已经谋划了十年之久,十年蛰伏足以建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然而他在京城与平凉都毫无根基。”
林今棠忽而明白了:“莫非将平凉王放回平凉去,并非全是因为没证据。”
纪潇点头:“没证据是真,可怀疑也不假,阿爹哪会一点防备也没有。此次明面上是派了些人监视,却早已做好了陪他演戏的准备,阿爹另外安排了人,只要平凉王敢露出他的狐狸尾巴,便离死期不远了。”
且届时还能套出更多余党,彻底铲除后患。
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平凉王耐心太充足。成康帝此时是怀疑他,然而若他再蛰伏两三年呢?连手里握着“林闲”这个线索的纪潇都不能保证两三年以后自己不会打消对平凉王的怀疑。
“对了,你应当还记得,在襄州时……”她把自己从曹共舒和许卓季那得到的不一致的说法,以及种种猜测都讲了出来,“此事我向阿爹瞒下了,除去你我,便只有唐鸠知道。先前未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无论你养父做了什么事都与你无关,我估计你那时年幼,未必知道什么,更别提参与其中,当然,你若觉得有什么线索愿与我说的,也可告诉我。”
林今棠默了默。
他的幼年,被无数的活计、书本、医典药材填满,每天想着怎么躲过毒打惩罚、怎么不惹养父生气便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哪有空去寻摸养父在做什么事?
何况他也不敢,他不能问不该他问的事,他连与外人说话的权利都没有,这些他可是铭记在心的。
“我的确不清楚他做的事……”林今棠启唇,“只能略作猜测。林闲到现在,已过去九年,若那些人觉得我有用,大可在九年前便将我控制住,而九年前他们都没行动,怎么在如今我成为齐王正君之时,反倒冒险来抓我、策反我呢?”
“我便猜想,许是因为林闲平日对我……特别不重视,所以那些人认为养父不会将衣钵传给我,一个没有继承父业、又一无所知的孩子自然没有关注的价值。然而阴差阳错我到了齐王府,背后的人与你必然是相反的立场,所以忍不住多疑起来,比如我到底知不知道些什么,会不会惹他暴露,林闲到底有没有传给我什么……”
“襄州那次借着‘刺客’的名义,他们自认不会暴露幕后人的身份,所以才敢大胆抓我一次。然而等我回了京,齐王正君总不可能在齐王府里头遇难,他们失了机会,偏偏这时我的药铺出了自制的新药,对方更加觉得我继承了林闲的衣钵,因此才明着派人来府上策反……或者说,也可能是想探我的口风,探我到底知道多少,继承了多少。”
纪潇正想说些什么,林今棠与她心有灵犀般:“然而,他们的行动到底还是太大胆了,只凭我展现出来的那点本事,根本不够他们冒这么大的险派人闯王府。除非还有别的原因,我能想到的有两个,第一,背后的人发现林闲掌握了能够暴露他们的证据,第二……他们急需林闲的手艺,并断定我有他们需要的。”
纪潇想起那毒方,她刚才没细看,一来是因为看不懂,二来也是因为……太多太细了。
林今棠不止是连毒方,连解法以及独特的药方一并交给了纪潇,那分量太重,值他身家性命,他却那样轻易地交到了自己手上,一点也没给自己留转圜的余地。
那几张纸太重了,她一时不敢全部承受。
除非……让这些纸变得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地属于自己。
于是她手按在床上,道:“这些东西,我抽空背完,便会烧毁。以后这些东西如何用,何时用,都听我的,你可同意?”
林今棠毫不犹豫:“自是同意。”
他明白,她这是在保他,也只有她能保他。何况他把东西交出去,就是任纪潇支配的,便是她不说,他也一定会听她的……
林今棠想得格外周全,唯独没想到纪潇满意地点头,随后笑着说:“那这聘礼,我就不客气了。”
林今棠点了点头,又忽然反应过来,结巴了:“聘……聘礼?”
纪潇斜睨他:“怎么,不给?”
林今棠连忙道:“给……不,不对,我,我这,这微末的东西,怎能配得上聘……礼……我该重新备……”语气里的急切像是生怕她嫌弃了般。
可又想起,自己除了方子,还真没别的东西值钱了……
纪潇望着他无措的样子,笑得不禁扶床柱。
——
过几日,那巫医死在齐王府的事俨然已经退出众人之口,南蛮使臣最终还是没敢深究,甚至打听了齐王的名声,一时还有些怀疑真是巫医心怀不轨才反遭杀手。
愁的是回去怎么向大王交代。
然而在纪潇与林今棠这里却算不上完。
这是人家送上门来的线索,自然不能放过。
只是西南来回路程不短,又是暗中查探,难免要耗费些时间。
入四月后,祭神大典被提了上来。
朝臣们这才发现,原来此事已经有人先备着了,负责这事的,正是从来没入他们眼的齐王正君。
有耿直的大臣请命换人,说这样宏大的盛事不能交到一个毫无办事经验之人的手上。
齐王当场驳他:“接待使臣不算办事?”
大臣:“这……其中分量不可同语。”
纪潇:“那你便是说使臣分量不够?然而使臣代表的是其背后整个国家,我大晏虽强,却也深知不可因轻小而失大……”
两人引经据典辩驳几个来回,大臣汗颜道:“齐王殿下所言有理,然而林正君毕竟经验尚浅,此事并不适合他去磨炼。陛下,臣以为可让正君作为副手,寻一有经验之人来担此重任。”
纪潇笑:“陛下,臣也有一个主意,臣来做林咏召的副手。”
成康帝没忍住,当场“哈哈”大笑起来。
齐王都亲自来助林正君了,圣人都笑了,臣子们哪还有话来反驳。
只得看着此事被定下。
大晏祭神节五年一次,举国欢庆,其中数西京最为热闹辉煌,因每每举办,必引外邦使臣来朝贺。
本也只是个祭祖祈年的日子,如今俨然已成了天下人的盛会。
而能主办祭神节的,也必须是有身份之人,要么宗室出身,要么一品大臣,便是一般的大世家若满足不了后者,也没这个资格。
上一回主办人本该是纪潇——礼部数名大臣联合上书,奈何她卡在招待使臣那一步,撂挑子随军北上去了,便换成公主纪云乐。上上回则是太师亲自操办,年纪仅九岁的纪潇扮了神童。再往前一回是皇后亲自操办。
这也是有大臣听说林今棠来主办会反对的原因,林今棠虽然也算皇家人,可比起历届主办人的分量,那可差远了。
这回礼部本也想让齐王来做主办人的,因此平凉王的事还未过他们便上过折子,只是未在朝堂上禀奏,而这种折子自然是暂且被压了下来,礼部也不好在那关口提,只好隔几天上上折子以免这事被忘了。
在礼部眼里,虽然齐王总跟他们意见不和,但架不住齐王英俊高朗,能文能武,天生好命格,又备受爱戴,她来主持祭神节,那太能撑场面了。
尤其今年最难啃的突厥刚刚归顺,连几番交战难分胜负的吐蕃也与大晏和了亲,古人说的“天下一统”,也莫过于此了吧。
奈何纪潇不愿意,铁了心要把机会让给自己的正君。
礼部也只能自己安慰:人齐王起码做了个帮手呢。
林今棠去礼部跟老臣们取经的那日,已眼熟了他的官员们望着他的眼神都格外复杂:呵呵,又是你。
除去礼部那,云乐公主与皇后自然更熟一些,然而前者最近忙着做善堂,想来想去不便打扰,后者则得入宫,来回难免麻烦。
倒是问纪潇可靠一些。
纪潇虽未真正办过祭神节,却是相当熟悉那一套流程了。
然而林今棠动辄来问,问得她也有点烦,她重重搁了笔,旁边林今棠立即摆出一副认错样。
坐得怪标准的。
纪潇冷冷哼一声,林今棠便紧紧张张地看着她:“抱歉,是我不好,我不再扰你了。”
“晚了,现在不是扰不扰的问题。”纪潇拽住他的领口,拉近两人的距离,“林三郎,你最近为了这个祭神大典,心里怕是没装别的了吧。”
林今棠何其识趣,立即道:“还装了你。”
纪潇笑:“那便好,礼部大臣有一点没说错,你是缺乏经验了,在祭神节前,你先把另一个典礼给我办了。”
林今棠顿了下:“另一个?”
纪潇道:“拜堂之礼。”
作者有话要说: orz反正最近……都不太能保证准点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