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潇第二天一醒,见窝里多了个小东西,才想起昨日似乎是林今棠抱他进来的。
她这会儿怨气消了点,支着脑袋看他,看着看着视线就默默移到了睡在另一侧的林今棠身上。
嗯,好看。
林今棠守了她一夜,这会儿难得睡得沉,纪潇忽然发觉他眼下有了浅浅的一层青黑,其实细想来,这段日子他睡得都不怎么好。
她轻轻抚摸他的眼睛,见这样人都没醒,来了兴致,又摸他的鼻子嘴唇。
总觉得似乎有一道目光。
纪潇视线一转,便见漾儿看着两人。
小家伙目光是有些散的,没准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个看着有意思的团团,但纪潇还是心虚了一下。
手抽回一半,都没想通自己有什么可心虚的。
他爹他娘关系亲密,天经地义,他该高兴才是。
于是林今棠醒来后,便发现自己怀里挤了个大家伙,好半天才想起个漾儿,仔细一找,发现他被放到角落里去了。
林今棠有些哭笑不得。
两人起身后,乳娘就把漾儿抱出去喂奶了,纪潇明明是该坐月子的时候,却如往常无异一般轻松下床,没事人儿似地梳洗。
不,还是有差别的,她怀孕的时候行动起来还会有些累赘,此时倒像是卸下重担,更轻快了。
她不仅下地,还悠悠出去转了一圈,一副终于解放的样子。
倒是因为天冷,没出去太久,很快就回来了。
她一回来,就撞上林今棠,莫名有些心虚,没等林今棠说话,她就若无其事地躺回了床上。
林今棠用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起初纪潇以为他是关心自己,后来便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厚厚的夹棉衣裳,又被厚被一捂,热得不行,她想掀开被子,就发现一边被角被自己压在身下,另一边被林今棠压牢了。
她要是有心挣脱也不是挣不出来,但正因为明白了林今棠的意思,才老老实实地被限制着,嘴上求饶:“三郎,热死了。”
林今棠也就是表达一下态度,没想真让她受罪,很快就替她把被子掀开了。
又道:“刚才碰见华将军,他有事想与你商谈,托我问你方不方便见他。”
纪潇轻笑了一声:“他哪里是问我?要真是想问我,与唐鸠说一声便好,专门找你,便是问你的意思。”
林今棠默了默。
他其实是不愿意的,纪潇这个时候该好好歇息才对,他不希望有任何事来扰她的清净,但也知道华飞要说的恐怕都是跟战事有关的消息。
于是开口时,他笑道:“反正你们不见,他也会递折子上来,看不如听,明日就叫他来。”
他笑得温和,语气也平常,纪潇却总觉得这话怨气深重得很。
华飞来已是第二日过午后,婢女们提前点了熏香,开了窗,驱散屋中浑浊的炭火味。
华飞一走进来,就被微微震撼住了,这满屋子地上居然都铺了柔软的毯子,隔断了一切坚硬与寒冷,也显得这屋子的主人娇……贵……
他抬眼看见纪潇,她身上披着披风,腿上还盖了一条绒毯以遮住双腿,手里还揣着个暖炉,坐得不是很端正,然而她那眼神却叫他熟悉,精明,沉着,带着点对他散发的戏谑,气势不输以往。
贵是有的,娇……没太感觉出来。
好像齐王殿下只是得了个普通的风寒,在家精致地歇上几日,却不影响她什么。
华飞行过礼,坐到她对面。
纪潇笑道:“华将军新婚燕尔,想必是挺如意,如今看起来有男人的样子了。”
华飞听她张口便损,心中放松,也同她开了句玩笑:“殿下倒是……唔,没变化,不太像是做了母亲的人。”
纪潇侧目:“做母亲的人是什么样?”
华飞:“这……倒也说不清楚,应当是多了几分……慈爱之相?”
纪潇:“哦……那你又不是我儿子,我对你慈爱什么?”
华飞:“……”无法反驳。
话说着,那边乳娘来报小郎君的事,因堂里有客人,乳娘没进来,就在外面与荆雀说了说,声音透过窗,隐约传入耳。
大致是说希望林郎和夫人有空陪一陪小郎君,这样才好培养感情云云。
过一会儿,应是乳娘走了,荆雀推门而入,正要开口,纪潇已出声:“知道了,让林咏召去。”
华飞暗想:对小郡王也没怎么慈爱,果然不是自己的错觉,齐王就是没有母性光辉,倒像个做父亲的。
又暗暗否了,想自己以后若有个孩子,那必然是捧在手心地疼。
久别重逢,又有战事在前,他们谈话持续了一整个下午。
华飞走后,纪潇便出门去找林咏召。
荆雀跟在她身后道:“正君此时应在厨房,今日又是他为您下厨。”
自知道她怀孕后,林今棠少则每五日多则每三日为她下一次厨,大家都习惯了。
“我去寻他。”纪潇起了身,出门的时候,她忽而顿了顿,随后脚尖一转,朝着隔壁去了。
乳娘恰好在喂奶,见了纪潇颇有些惊喜意外。
连着两日了这位夫人都没来看过小郎君,倒是林郎君时不时来关心一下,她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稀奇的事。
换作别家,哪家娘子生了孩子不是当成珍宝一样,恨不得时时放在身边的。
纪潇刚从隔壁过来,身上仍是暖和的,她坐在乳娘对面,离得有些远,乳娘想了想,主动凑过去:“夫人可要抱抱小郎君?”
纪潇伸出手,迟疑了一下,又缩回去:“不了,我手劲儿重。”
乳娘都忍不住替漾儿有点屈,小声道:“这谁家的亲娘不抱孩子呢……”
纪潇:“……”
为了证明自己是亲娘,她只好勉为其难地伸出手,倒是比她想象中的好抱,只是一抱起来,她就不敢乱动了,又生怕用错了力,只好僵硬着维持乳娘教的姿势。
等手臂快僵了的时候,她便让乳娘重新抱走,放回了小床上。
纪潇坐在小床边,静静看着他。
乳娘心道这样也好,便不打扰这对母子,自己忙自己的。
等她出去再回来,就捎回来了一个林郎君,二人在外头便听到里头的啼哭和一个手足无措的声音:“昨晚上还好使呢……你再哭我就……我就抱你了,摔了可不能怪我啊。”
乳娘急忙就要进去帮忙,被林今棠拉住,比了个“嘘”音,偷偷往里面看去。
只见纪潇两只手虚虚罩在那小床上,似乎在思考要用怎么个姿势抱孩子,她磕磕绊绊试了把漾儿往上抬了两下,动作轻得不行本来没出错,却招来漾儿更大的哭声,便以为自己是用错了姿势,这下更不知道该怎么抱了。
她似乎被扰得又烦又无奈,摸了摸漾儿的小脸蛋,轻声说:“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我,不都说刚出生的小孩更亲近娘亲吗?你倒好,我一碰你你就要哭……你这样哭,为娘也是心疼的。”
许是语气里的温柔有了几分安抚的效果,也可能只是漾儿哭累了,声音低了下来,变成一下一下地抽噎。
纪潇见状喜上眉梢,小心地隔着襁褓轻轻拍着他。
本来好好的,却不小心透过窗口发现外面的婢女频频朝着屋门的方向瞥来,显然是有人躲在那里偷听。
纪潇清了清嗓子,重新端坐起来。
林今棠也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于是若无其事地理理衣摆进屋,仿佛什么也没看到:“菜上好了。”
饭桌上又见到华飞,这人纯属来蹭饭的,纪潇这里私下不兴“食不言”,他便一个劲地叭叭一些婚后琐事。
到后面林今棠着实不耐烦了,岔了一句:“下午你们聊过正事,我也关心剑南军情,可否与我也说一说?”
华飞不知哪处窍通得正是时候,明白了这是大舅子嫌弃他嘴闲了,连忙闭嘴。
纪潇道:“剑南守军,如今一部分来自节度使军,一部分是分两次调动的京军,还有一部分是先前调去支援的蜀军,三军为了避免矛盾,分别守不同方位,但又听官职最大的京军大将军调配。”
“问题来了,节度使军本是对剑南地形最熟悉,与南蛮作战经验最丰富的一支,如今先因为朝廷之令被困在夹缝间损失了不少同袍,后又内部生隙,一分为二,本就心绪纷乱军心动摇,现在又被京军压了一头指手画脚……”
纪潇一副“难办”的样子:“我都替他们感到憋屈。”
“可京军出自南衙,本就是统领各地府军边军的,不让大将军指挥也说不过去,又得想办法安抚节度使军,将这三军拧成一条心,是这样吗?”林今棠问。
纪潇点点头道:“其实这事说难不难……节度使军虽不服京军,但他们服皇权。”
林今棠默默拿起一颗核桃。
纪潇无知无觉:“只要发号施令的人变成齐王,京军也好边军也好,都只是听令行事的同僚,便不会有什么冲突。”
“咔嚓”一声,核桃壳碎了,纪潇缓缓转头,见林今棠慢条斯理地从他一手心的碎渣里挑出核桃仁,放到了纪潇面前。
纪潇话音一转,无缝衔接:“但是齐王还得修养一下,这事爱莫能助,还是得华将军自己想办法拖一拖。”
华飞:“……”这丝毫不牢靠的君臣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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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南。
陈樾尚在纠结今日与幕僚所议之事。
哦,倒也不能说是幕僚了,他占剑南自立为主,身遭亲信都封了将军,幕僚则都封了臣子。
陈樾手下四万大军,占了地形优势以少胜多,可陈樾自己清楚,这优势只是一时的。
剑南贫瘠,一年产出的粮食只够士兵及其家人维生纳税,根本没什么富余,虽然陈樾早有意出钱往剑南屯粮,但运到剑南来也剩不了多少,加上人集中在剑南,所有粮食按大晏的标准,只够两三个月的量。而且今年春种士兵们都无暇分心去种地,之后又该如何维生?
就算从当地百姓那征,也不能征得太过分,穷山恶水出刁民,剑南民风彪悍,陈樾可不想还没真正立稳脚跟就先失了民心与名声。
这样一来,便只能咬着牙缩减士兵的伙食。
再者,必须寻一捷径,打破剑南的屏障!最好能直抵京城,便是在史书里添一笔杀帝篡位的骂名,他也在所不惜。
想归想,却颇难实现,一帮种地种惯了的土兵,哪能跟千锤百炼的边军府军南衙军相比……
正发着愁,又有加急加密的情报传来。
陈樾在剑南之外还是留了些人的,替他办事,亦替他传递情报。
他展开信,本没抱什么期望,却在读过之后露出惊喜的神色,连忙冲帐外喊道:“快,叫几位大臣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