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的第十年[刑侦]
文/世容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能够给予一个答案,给予肖瑶一个答案。
她的父亲为何会对她拳脚相加,又为何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自杀而死。
随着越来越年长,肖瑶曾想过,在逐渐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她慢慢抛却的曾经所坚守的一些底线,快要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的成年人的时候。
在刑警这个岗位上,最能见证黑暗人格内里的软弱和残酷的并存。
在也亲自体味过什么叫做无能为力,苦苦挣扎,满目绝望。
肖瑶竟是也曾这样想过她的父亲,他会不会是有一种可能。在他清醒的时刻,怀揣着对于肖瑶的愧疚和残存的爱意,才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离开了肖瑶的生命。
可,这一切的答案,都随着逝去的生命,再也无处可寻。
肖瑶在最近几年,才有勇气去存放父亲骨灰的地方,说不上探望,只是想去面对。
面对着本该爱着自己,又伤害自己的父亲。
肖瑶攀爬上□□,在寄放骨灰盒的玻璃柜的顶层,看到了父亲的黑白照片,以及塑料的花朵。
让她惊讶的是,她似乎都快忘了父亲对她的虐打,她的印象里,残存下来的……
是父亲宽厚的肩膀,他背着她,走在小区楼下的小路上。
他侧过头来,满眼心疼地说:“瑶儿,下次还好不好看路了?”
幼小的肖瑶吐吐舌头,委屈地晃荡着莲藕似的小短腿,抽着鼻子说:“爸爸,我疼!”
父亲加快了步子,仔细避开肖瑶腿上的摔伤,往满是温暖的家里走去……
肖瑶平视着骨灰盒上的照片,抿着唇,指尖颤抖。
她沉默了许久,缓声说:“我……并没有原谅你。”
“永远也不会。”
————
冯铮额上冒着冷汗,站在楼梯间里良久,他看着有些失了控的肖瑶。
而此时的肖瑶,泪眼滂沱,慌乱地擦着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泪水,嚎啕大哭地说:“为什么我还这么痛呢?”
“打我的人,明明已经离开了。”
“可我为什么……没日没夜的痛呢?”
肖瑶带着泪水的手,拍打在自己褶皱的警服上,仿佛衣衫之下的她依旧遍体鳞伤,布满伤疤。她认真而懊恼的神色,定在了冯铮挂不住笑容的眼里。
他轻叹一声,一把将肖瑶扣在了怀里。
大手轻拍在肖瑶的头上,缓缓的,一下又一下。
冯铮歉疚地说:“我来晚了。”
“肖瑶。”
————
时光倒转,景物置换。
年幼的肖瑶沉默地躺在担架上,干涸的眼眶里终于流淌出泪水,因为她知道心疼她的人回来了。
回来将她从地狱里带回人间。
站在一旁,紧握双拳,抿着唇的冯铮,大步走上前来,脚边散落着一袋还冒着热气的卤鸡爪。
他低下头,看着再无安好的肖瑶,一口银牙咬碎。
他身上的校服已经油渍斑斑,可他却无暇顾及,长睫抖动,唇口发苦。
少年冯铮说:“我来晚了。”
“肖瑶。”
肖瑶哭着笑了,缓缓地摇着头说:“大哥哥,你放暑假啦?”
冯铮眼眶一热,侧了头,他的衣角就被肖瑶抓在了手里。
“大哥哥,你给我买鸡爪了吧?”
“小吃街刘师傅家的!真香啊……”
肖瑶那有些留恋的语气,夹杂着庆幸的余音,卷入困倦之中。冯铮视线下移,看向肖瑶露了骨的手背,喉头一紧。
医生看着肖瑶昏睡过去,反倒是放松下来,指挥着迅速跑向救护车。
周围满是围观的群众,有人惊慌地大喊说:“冯铮!你没事吧?!”
扔掉买菜篮子的风筝父亲,一把抓过儿子,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确认。待发现孩子一切安好,才松了口气说:“你今天过生日,你妈妈早早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走,回家……”
冯铮父亲的话没说完,就看到了惨兮兮的小丫头,小手死死地拽着冯铮的校服。医生走过来歉意地拿着一把剪刀,将校服剪了一个窟窿。
救护车就这样扬长而去。
这时,周围后知后觉的街坊邻居,打开了话匣子,也都瞬间就化为了正义使者。
“啧!这家人打孩子的那声音啊!隔了几栋楼,都能听见!”
“这孩子的爹也不知道怎么了,之前看着挺正常的。”
“最近俩月,疯了!”
“你看这孩子,怕是命都要没了!”
“惨啊……”
冯铮父亲抬手拍了拍冯铮僵直的背,思索了一下,与妻子打了一通电话。
他才拎着菜篮子走了回来,对冯铮说:“走吧,你妈也批准了,爸开车陪你一起去医院。”
两人迅速钻进自家的车内,紧追着救护车而去。
冯铮十八岁的那个夏天,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爱买菜逛街的父亲,可能是个车神。他也第一次知道了别人看似温和的父亲,可能是个恶魔。
他看着前方闪着灯的救护车,抿唇沉默。
突然电话铃响,冯铮父亲按了免提。
那也是冯铮第一次知道,他知青文艺的妈妈居然也会骂人。
她怒吼着说:“真他妈要遭天谴啊!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下得去手啊!老冯!别着急回来!我这边听邻居们说,那小姑娘在这边没亲人的,你们先照顾着,我给她煲个汤,一会送去啊!”
老冯看向小冯,咳嗽一声说:“开车免提……”
冯铮妈妈:……
我在儿子心中的形象全没了?
啪嗒——!电话被挂断了,一直紧绷着的冯铮,在这时缓缓松弛了下来。他的背终于靠向了座椅,紧握成拳的手掌心里,满是月牙的痕迹。
老冯长舒了一口气,缓声说:“冯铮啊……想要保护一个人的话,你可要足够强大才可以的。”
足够强大吗?
————
十五年后,冯铮早已成为刑侦特组最年轻有为的队长。
他已经足够强大了吧?
可他在面对着突然崩溃的肖瑶时,他的掌心里,依旧满是月牙的痕迹。
还是只会说一句:“我来晚了。”
“肖瑶。”
感受到胸前的温热,冯铮绷紧了背,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怀里的肖瑶哭了好一阵,似乎是哭累了,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
冯铮低着头,就看到哭成了水蜜桃的肖瑶,小脸粉扑扑的,眼睛亮晶晶。
肖瑶抽了抽鼻子,闻了闻,按压情绪后,笑着开口说:“冯队?你偷吃水果糖了?”
嘶啦啦——
冯铮口袋里的水果糖盒,被肖瑶搜了出来,她一边扔到嘴里一颗,一边像是抓到了小偷一般说:“你自己吃,也太不人道了吧?!”
冯铮单手抓了抓头发,他真的是对这个小他十岁的小馋猫,一点招,也没有。
肖瑶抿了抿味道说:“荔枝味的!我最喜欢的味道了!”
冯铮耳尖羞红,他推开奶白色的门,走出了楼梯间,回到了满是消毒水味道的医院走廊里。他回头,看着匆忙掏出粉饼,按压哭过痕迹的肖瑶,耐心靠着墙壁等待。
对面的壁挂电视正在播报新闻。
身着正装的主持人面目沉静,眼神迫切,言语犀利。
“截至2020年8月21日早间,国道803发生的特大交通事故,已造成12人死亡,目前尚有23名伤者正在接受治疗。伤亡人员中,超过半数为救援人员。”
“肇事车辆为油罐车,目前警方已经介入调查……”
冯铮缓缓收回视线,转头看向狭长的走廊尽头,目光悠远。
面对着肖瑶的突然失控,冯铮慌了。
不仅仅是因为在意,更因为冯铮突然发觉,原来早在十五年前,他们竟是就与013连环凶杀案的第十三号被害人——苏小小,有着密切的关联。
肖瑶当年的案件引起了社会上不小的轰动,多方报道,社会舆论。
明明是被害人的肖瑶,一下子却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逼死亲生父亲”这样的标签,压得才年仅7岁的肖瑶无法生活。
冯铮无法回忆那时候的肖瑶,明明还是个孩子,却仿佛行将就木,笑着苍白的脸,睁着无神的眼,不吃不喝,不睡不醒。
她满身伤痕,将自己团团禁锢。
她缩在病床角落,沙哑着嗓子,彷徨地询问说:“大哥哥,我真的是个罪人吗?”
泪水像是丝线一般,从肖瑶满是疑惑的眼里滑落,摔打在她青青紫紫无一处安好的肌肤上。
“我……我……”肖瑶想要表达什么,可是抽噎的动作,让她说不出话来。
十七岁的冯铮小心翼翼地将肖瑶圈在怀里,胸腔憋闷得仿佛有重拳在锤砸,可他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她。
肖瑶平静了一会,才静静地说:“大哥哥。”
“如果死的是我,我是不是就可以干干净净的幸福了?”
冯铮猛地一僵,下唇咬碎。
病房内一片寂静,门外扎堆的记者依然还在议论纷纷。
有人说:“当时想把事情搞大的时候,可积极了,如今倒是萎了。”
有人应:“当事人利用完咱们就变脸,你又不是第一天当记者。”
有人笑:“这都能把自己亲爹逼死,这小孩也不是什么善茬……”
夏日的闷热,并没有将不是人的灵魂闷死。
日光缭绕中,恶魔在滋生,他们在别人伤口上舞蹈,啃着沾血的满头,还要对血液的饱和度津津乐道。
突然有人猛地站起了身子,犹如离玄之箭,拎着摄像装备就往医院外冲。
“怎、怎么了?!”
记者们茫然四顾,兜里的手机嗡鸣四起,众人立即四散而去。
病房内的壁挂电视上,出现了苏小小一身艳丽的模样,她微笑着,从容站在镜头面前。
多家媒体的话筒递到了苏小小的面前,她挑眉一笑说:“大家好。”
无人与她客道,领头的一个记者朗声提问说:“苏小小!刚才有人爆料,您在小时候逼死了自己的父亲!”
“请问,可有此事?!”
冯铮怀里的肖瑶一抖,她怯懦地探头,盯向电视屏幕里的苏小小。
她听闻记者的问话,没有恍惚,亦没有慌乱。
她只是淡淡的笑着,笑得灿烂而平静,没有自责和彷徨,也无甚疑惑与自厌。
苏小小下巴微抬,唇角勾动,酒窝隐现。
她镇定而郑重地回答说:“并不是生出孩子的父母,就配称作为父母。”
“我的父亲是死了,但不是我逼死的。”
“逼死他的,是他自己。”
“是法律,是天理,是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