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色回二酉书肆的路上,看到京兆府的差役分成几路,持着锣鼓沿街通传“吊死鬼”一案即将开审的消息。
往年大理寺的重案审理不对民众开放。听说去年宁王向圣上进谏,对于危害民众的刑案,应允许百姓前来旁听,更能安抚人心。
今上准奏后,大理寺兴建了可容纳三百余人的刑堂,而这“吊死鬼”案,是新法施行后的头一桩公案。
新修的刑堂高大巍峨,气势森然。阮秋色拾阶而上,一进大门,就看到宽阔的走道两旁,已有不少百姓落座。阮秋色觉得新奇,细细看过去,有几人眼熟得很,原来都是青云村的村民。
距离申时还有一刻钟的工夫,阮秋色正想找个空位坐下,一位身着官服,蓄着胡须的中年人已然上前对她说道:“您就是阮画师吧?我是大理寺主簿杨钦。王爷给您安排了座位。”
阮秋色随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却是在高堂之上,大理寺卿的主位右下,另设了一方桌案,正与主簿的位置相对。
众目睽睽之下,她头皮一紧,心里有些发憷:“我也没个一官半职,这样不好吧?”
杨主簿笑笑:“王爷的安排自有其道理,您若不落座,王爷会怪罪于我的。”
阮秋色迎着众人的目光,在堂上尴尬地捱了一刻钟,终于等到狱吏击响了登闻鼓,嘈杂的大厅立时安静下来。
卫珩与魏谦一前一后,缓缓走上了高堂。
魏谦的神色一改往日的悠闲自在,而是像那日与阮秋色初见时一般庄重肃穆。他经过阮秋色身侧,突然偏过头,冲她挤了挤眼睛,惹得她有些失笑。
卫珩的脸隐匿在面具之后,只是一道凉凉的眼神扫过来,阮秋色突然就笑不出了。
她第一次见到公堂之上的美人,身着绛紫色大科官服,目光森然,周身笼罩着凛冽的气场。他落座于她左首,两人的距离不足一丈,却像隔着千里万里,高不可攀。
“将此案相关人等,带上堂来。”
平日里只觉得卫珩说话的声音像霜雪般冰冰凉凉,此刻又加入了几分低沉,如同风雪来前层层压下的乌云,有种慑人的威严。
先进来的是辛四娘和吴寡妇,两个妇人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站在大堂中央有些惶然。紧接着,狱卒押进了一个披枷带锁的老头,形容邋遢,身上滚得一身尘泥。他不像寻常犯人那样呼天抢地,只是踉踉跄跄地被狱卒推着,跪在堂下,讷讷不言。
辛四娘的瞳孔骤然放大,一个“爹”字卡在喉间,竟是怎么也叫不出来。
围观的百姓一头雾水,青云村的村民却纷纷议论了起来,这老头不就是三十两银钱就把女儿卖给了陈平的那个势利鬼,辛槐吗?
卫珩肃然道:“辛槐,你于正月二十一晚上在青云村杀害陈平,并将尸体悬于房梁,企图干扰办案,你可认罪?”
阮秋色心里一阵奇怪。他们查案时也曾走访过辛四娘的母家彤云村,都说这辛槐早就跟辛四娘断了来往,怎么会成了此案的凶手?
那辛老头仍低头跪着,不言不语。倒是辛四娘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案子不是尤二郎做的吗?又与我……”她顿了顿,似是对着辛槐叫不出一个爹字,“……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卫珩呵斥道:“本官问的是犯人,旁人不得喧哗!”
他又等了一等,见辛槐没有答话的意思,便朗声道:“将凶器呈上来。”
林捕头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托盘上赫然是一把银亮的匕首,把手上的缠布被染成褐色,应当是血迹无误。
“启禀大人,这把匕首就埋在辛槐家后院,是被猎犬搜出的。”林捕头说罢,将这匕首呈上了卫珩面前的桌案。
“辛槐,物证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
他声音威严十足,辛四娘像是刚明白过来,眼睛瞪得老大,泪水却倏地涌了满脸。她也顾不上擦一擦,只是压低了声音,对着地上跪着的辛老头问道:“人真是你杀的?”
辛槐仍不答话。在场的村民交头接耳,对他指指点点,大堂里顿时有些喧闹。
魏谦正想喝令全场肃静,却听卫珩慢悠悠开了口:“辛槐,本王只有一点不解。你先是为了区区三十两卖了女儿,眼见女儿日子安稳,又跑去杀了她丈夫。你和你女儿是有什么血海深仇吗?”
辛槐僵硬地摇了摇头,神色一瞬间变得无比凄苦。他突然躬身向下,对着堂上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小人认罪,无话可说,但凭大人处置。”
卫珩却摇了摇头:“本王查案,一向是要明明白白。你无缘无故为何杀人?又是谁指使你伪饰现场?这一桩一件都要明明白白,才不叫陈平无辜枉死啊。”
“无辜?他还无辜?”辛槐猛然抬头直视卫珩,额角的青筋爆出,咬牙切齿道:“他就是个禽兽!猪狗不如的东西!”
闻听此言,辛四娘身子颤了一颤。她眼里噙着泪,望着一向与自己形同陌路的父亲:“他禽兽不禽兽,又与你有什么相干?我自己的日子自己受着,要你来逞英雄?你早干嘛去了?”
她话语虽是冷硬,神色却甚是凄苦,语气也带了哭腔。辛槐低下头,避过了她的目光:“我毕竟是你爹。当年你哥哥欠了赌坊五十两银子,赌坊的人找上门来要砍他的手。爹也是没办法……”
“你当然没办法!哥哥混账欠下来的银子要卖女儿来还!”
辛槐的头深深埋下去,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字半句来。
卫珩冷眼瞧着他们父女争执完,才又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么说来,你是得知了陈平暴虐,愤而起意杀人,也是合情合理。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指使你伪饰凶案现场的人是谁?能将“吊死鬼”的手段还原得一般无二,可不就该是吊死鬼本人吗。”
百姓们听到“吊死鬼”一词,顿时一片哗然。
辛槐变了脸色,又是重重磕了一头:“大人明察!此案是小人一人犯下,与旁人半分关系也没有!”
卫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俯首在地,漫不经心道:“人人都知,皇上只给了我十日来破‘吊死鬼’案。如今就是第九日,原想着你也是爱女心切,便给你个将功折过的机会,供出真凶。”
“谁知你这般不识抬举,真以为瞒得过吗?”
卫珩陡然提高了音量:“将人犯带上来。”
狱吏押上来一个面上带伤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捕快的官服,满是灰土不说,更是伤痕累累。他颈上戴着木枷,双手也被枷锁铐在胸前,神色苍凉,双目亦是无神。
“王爷,罪人已带到。”
卫珩还没应声,人群里却炸开了锅:“这不是吴家那小子,吴维嘛!”
“他不是死在蜀地了?怎么还活着啊!”
阮秋色大吃一惊,却见那吴寡妇咬着帕子呜呜地哭了起来,望向年轻人的眼里是止不住的关切。辛四娘则是满脸惊愕的神色,眼泪都忘了流,只呆呆地看着吴维,似乎也是刚刚才知道他活着的消息。
这吴维竟没有死?那摔下悬崖,又被送回来的尸首是谁?他这两年去了哪里?既然活着,又为何不回青云村,反而让自己的死讯坐实呢?
阮秋色脑袋里冒出一堆问题,大堂之上又不能随意开口提问,憋得很是辛苦。
那悬尸杀人的连环杀手,竟然就是他吗?
魏谦也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只好看着卫珩等他解释。
卫珩这才抬目,将大堂上的诸人环视了一圈,又将目光定在吴维身上:“罪人吴维,冒名顶替同乡张彦,赴任蜀中定远县巡捕一职,你可知罪?”
那吴维跪在地上一叩首:“卑职……草民知罪。”
围观的村民一阵哗然,阮秋色咀嚼着他们的对话,突然明白过来,那日失足滑落山崖的,不是吴维,那就一定是美人口中,那位被他顶替的同乡了。
吴维一介普通乡民,到了蜀中也只能干些卖苦力的活。而那位同乡则大不一样——想要在官府为吏,须得通过武举,再加上几层选拔,不是易事。他顶替坠崖的同乡去赴任,倒真是摇身一变,人生的境遇天翻地覆。
阮秋色刚想通了这一层,就听见卫珩沉声道:“你在蜀中,汉阳,昌平,颍川,晋阳五地接连犯下悬尸杀人的罪行,又指使辛槐以同样手法杀害陈平,手段残忍,罪大恶极。你可知罪?”
吴维跪在地上,双手紧握成拳,咬紧了牙齿,全身都颤抖起来。
却是一声不吭。
“我大理寺的手段你已经见识过了。你冒名顶替朝廷官员已是重罪,若拒不承认杀人罪行,是白白自讨苦吃呀。”卫珩好整以暇地看着地上伤痕累累的吴维,眸中迸出一丝狠戾,“本王没时间与你空耗。你若认罪,本王便给你个痛快。再不认罪,牵连了旁人,更是得不偿失了。”
他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惊慌低泣的吴寡妇和辛四娘,内里的含义不言自明。吴维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浑身一颤,整个身子突然颓唐地垮了下来。
“罪人吴维……知罪。”
吴寡妇怆然扑跌在地,泪如雨下:“大人明察啊!我家儿子不会是那连环杀手,他连只鸡都不敢杀的呀!”
卫珩并不理会堂下的喧嚣吵嚷,眼光淡淡一扫,狱吏便呈上了罪状让吴维签字画押。
“凶犯吴维,残害五条人命,罪大恶极。大理寺上承圣谕,于十日内捉拿凶犯。明日就是第十日,便判你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阮秋色愣愣地听着卫珩冰冷肃然的宣判,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说书先生的故事里,铁面阎王断案,向来是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而今天这案子草草了结也就算了,听卫珩的语气,不像是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反而更像是酷吏……屈打成招?
阮秋色深吸一口气,看着卫珩面具下冷肃无波的眼神,暗自希望自己的想法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