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赵家来人求见。”
小鬼在枯瘦判官身旁期期艾艾地开口。
枯瘦判官充耳不闻,下笔如飞,一张张记载着亡魂生平的纸张被他扔了出去,自有待命的小鬼接过纸张,前去安排,遇到一时难以判断的,纸张会飞上殿宇上方,留待之后处理。
小鬼念着怀里充斥着阴气的宝物,鼓足勇气又开了一次口:“大人,赵家有人求见。”
嗤——
枯瘦判官气得扭过头瞪他:“让他去找黑七!又不是我带走的孟长琳,找本官干什么!现在知道后悔了?也不知道早干什么去了!”
赵家毕竟是皇族,几百年下来,在地府也有一定的地位,起码不是无名之辈,而赵涵和孟长琳之事动静闹得也不小。
尤其是在讲究宗族的现在,孟长琳自请出族,别府另居,既不与夫家住在一起,也不和娘家一道,一个妇道人家敢这么做,风波不小。
且孟长琳并非庸人,不是仅凭着一腔孤勇去做的,她在地府十八载,如今也小有名气,就连枯瘦判官偶尔都会寻她帮忙,据他所知,孟长琳极有可能被吸纳进三十六司,如今尚处于考察阶段。
一边是未来可能会是同僚的孟长琳,枯瘦判官的心自然而然就偏了,能对赵涵有好态度才是怪事。
“是,是。”小鬼被吓了一跳,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赵公子。”
殿外台阶下站着一人,长发高束,神色漠然冷淡,见到小鬼也只是轻轻颔首。
小鬼不觉得奇怪,赵家是皇族,就连他生前都是赵家子民,赵涵没直接摆皇帝架子就不错了。
小鬼将枯瘦判官的话告知赵涵。
赵涵微微蹙眉,小鬼念在曾经的一份香火情以及怀里的宝贝道:“我大概知道他们在哪儿。”
那处偏殿并不算隐秘,小鬼将赵涵带到偏殿外。
隔着一扇门,赵涵难得有些胆怯,他与她已经有六七年没见了,孟长琳居孟府,深居简出,除非有人上门拜访,或者三十六司来请她帮忙,否则她绝不会出门。
孟氏长琳博学之名远扬,赵涵哪怕不刻意搜寻也常有耳闻,更何况他是个有心人。
可赵涵没有脸去见她。
他有一后四妃九嫔三十二美人,甚至在人间还有尚在人世的妃嫔,这样的情况下,他又有什么立场什么脸面去寻她。
更何况她还算是他逼死的。
赵涵不敢去见她。
阴间十八载,赵涵与孟长琳的见面屈指可数,这一次若非听说有阴差将孟长琳带走,似乎来者不善,赵涵也不敢来找她。
……
偏殿内,母子二人再无话可说,本就没有太深的感情,又有心结横在他们之间,能彼此问候两句已是极限。
赵暄最后起身道:“母妃,儿臣送您回去。”
“好。”
大门打开,三人与外面猝不及防的赵涵照了面。
熟悉但是更为年轻健康的面容让赵暄一怔:“父皇……”
亡魂面容不定,可以苍老,也可以年轻,动用魂体阴力便能随意调节,赵涵与孟长琳的面容都在最盛之时,一个英俊威严,一个清丽冷淡。
比起在他幼时便将他丢下的孟长琳,赵暄与父皇的感情相对而言更深厚,但要说有多深厚却也不见得。
深宫之中,没有母妃照料的皇子日子好不到哪去,哪怕有皇帝关照,但赵暄直到他十三岁那年被册封为太子后日子才算好转起来。
再之后,赵暄的记忆中就只剩下书房里燃到深夜的灯,东宫和前朝的勾心斗角。
父皇,母妃,兄弟,都成了一个个没有太多意义的符号。
皇族之间,哪里有什么感情。
赵暄很快反应过来,面上不见惊色,端正一礼:“儿臣拜见父皇。”
“太子?”
赵涵也是一惊,从二十五岁的赵暄身上辨认出十五岁的太子踪影,“原来是你啊。”他身上离近了还能嗅到活人气息。
活人,不是亡魂。
就是不知道赵暄是怎么来到地府的,在孟长琳死后的那几年,赵涵也曾希冀能够通过神佛道法来寻到孟长琳的亡魂,但却没找到真正的高人,只遇到几个骗子,拙劣的骗术让人发笑。
父子俩“深情对视”,孟长琳冷淡甩袖:“你们父子叙旧,我先回府。”
赵暄看了一眼脸色僵硬再没了皇帝风范的赵涵,心中惊奇,面上淡定行礼:“恭送母妃。”
赵涵转过头就瞪了儿子一眼,他想叫住孟长琳,却又不敢,只能眼巴巴目送她离开,灼热的目光让孟长琳步伐更快。
眼看着孟长琳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线中,赵涵只得扭过头看自己儿子:“太子。”
赵暄对这个称呼没有异样,态度恭敬:“父皇。”
赵涵忽然叹了口气:“与我说说大楚现状吧。”
离开人世已数载,不知人间变换。
……
阎君殿。
书月神色微动,又重新坐了回去。
“阿月?”
正被她指导着批改文书的冥瑜疑惑抬头,脸颊上蹭了一块墨迹,看着懵懂无知。
书月目光无奈,手掌一翻,多了一张素白帕子,擦拭掉她脸上的痕迹,一边轻声回答她的疑问:“无事,只是客人那里有了新的变故。”
冥瑜虽有些黏她,却很懂事,关切道:“要紧吗?不如你先去忙,回头我再去找……找你。”
顶着忽然出现的周判官的冷眼,冥瑜顽强地将话给说完了。
她顶得住,书月却不好意思在周判官嫌弃不欢迎的目光下继续待着,看了一眼他怀里高高的文书,书月向坐在宽大座椅中愈发显得小巧的冥瑜投去抱歉一瞥,“那好,我告辞了。”
冥瑜不舍又不得不违心道:“阿月慢走。”
书月在冥瑜可怜巴巴的目光中离开了。
周判官抱着文书来到冥瑜面前,满身的墨香,衣袖一振,将凌乱的桌案重新整理好,井然有序,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与之前数次一模一样。
冥瑜偷偷翻了个白眼,有毛病!
惨白的手指拿起一本文书,周判官垂下眉眼细细阅览,冥瑜的心又高高提了起来。
起初被父君扔出来当阎君的时候,冥瑜虽然不情愿,但一点都不害怕,她想的很好,自己是阎君,地府之主,做个甩手掌柜就好,逍遥自在,人间地方不小,够她玩个百十年的。
百十年之后,她再去找母妃求求情,让父君将她召回去,再不济换个世界当阎君也行,又能玩个百十年,日子也不算难过。
然而冥瑜没有注意到父君将她送来时眼里暗藏的得意,他是管不住女儿,也舍不得下手管,但他能找个管得住她的人来。
自个闺女,他还能不知道这丫头怕什么,给她找了个冷面判官,赐了张免死金牌,果然将她管得服服帖帖。
隔着数重世界,地府阎君笑得见牙不见眼,而在数重世界的这一端,他的闺女正提心吊胆等着周判官的回话。
“不错。”
周判官的声音冷得好像十八层地狱刮起的阴风,冷到魂体里去。
冥瑜终于松了一口气,立刻笑了起来,得意道:“我就说嘛,我怎么会不是当阎君的料的。”
她可是父君的孩子。
这是反击上回周判官的话。
周判官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不是笑的笑:“书姑娘刚走。”
冥瑜笑容僵在脸上,强撑着用莫名其妙且不解其意的口吻道:“我知道呀。”
周判官不受影响,继续道:“要不是属下现在把她请回来。”
他挑了挑长眉,那双从来冷漠的眼睛里似乎藏了点笑意。
这人口称属下,却没有半点尊敬。
“不、不用了,”冥瑜结结巴巴说完,不打自招:“我错了还不行吗?”
书月被她缠得没办法,还是在她的请求下指点起她批文书,地府运转系统早已成熟,冥瑜要决定的事情其实不算难,但冥瑜满心排斥当阎君,连深思都不愿,自然答不出来。
周判官冷淡哦了一声:“原来殿下还知道啊。”
冥瑜:“……”
她当然知道错了,周判官几次强调过地府之事不得外泄,地府管辖一界死亡与新生之事,何等重要,换个有心人,冥瑜早被动出卖了地府八百回。
但冥瑜也有自己的理由,眼看周判官得寸进尺想以此逼迫她签下不平等条约,冥瑜忙据理力争:“阿月绝对可靠。”
周判官只当没听见,在他心里,冥瑜就是个孩子,孩子的判断哪能当真。
冥瑜急得跳脚:“我说真的!”
周判官掀了掀眼皮:“哦。”
分明还是没信。
冥瑜顾不得了,只好拿出杀手锏:“是我爹说的!”
周判官神色终于有了波动:“陛下所说?”
冥瑜吞吞吐吐,不想泄露书月底细:“反正她行事受约束,不会做你想的那些事。”
周判官:“什么意思?”
冥瑜瞪他:“你听得懂,别想套我的话!”
周判官终于露出点笑意:“罢了,殿下若是信她,那便可继续与她来往。”
冥瑜刚想点头,点到一半又猛然反应过来,气得想拍桌子:“你是殿下我是殿下?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回答她的是周判官的背影。
回到判官殿的周判官从怀里拿出一张残破古籍。
——世有蓬莱,与诸天万界执念做交易,主人无善无恶,然善念难存,恶意侵蚀,某日,遁入魔道。
“原来已有新生阁主。”周判官喉中溢出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