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静谧,天上挂着一轮圆月,明静皎洁,月华洒落而下,忽地有乌云翻涌,遮住那方寸月光。徐州城皆是沉寂之时,顾府这方小院的屋子却依旧闪烁着亮火,时又有女郎人声呜咽,抽抽泣泣。从案上到她的妆台,烛光明灭昏黄,却也掩不住干净的水镜里映出的两人交叠身影。
顾华庭说不清心里哪来的郁气,想到她背着他做的这些小手脚心里就腾得升起一团火。
数日前,他知她病着,听说入夜还在伺候着顾老爷子,只想着去东院为她解围。她倒好,竟升起了轻生的念头,她就厌恶他至此?故那夜他与堂叔下棋,心浮气躁,专心不了。
还没有哪个女人能牵乱他的心,这让他升起些许的惶恐,所以,隔了许久,他都不去见她,也许,过几日他忘了就好,可后来他便梦见了她,梦见与她欢.好的滋味。等大梦醒来,只剩无尽的寂寥。
他母亲的忌日,在勾栏院酒醉后,眼前歌姬舞动,他第一个想起的人却是她。母亲生前,希望他功成名就,儿孙满堂,可他遭奸人所害,功名没了,还累得成了京城罪人,仕途无路。
至于儿孙满堂,更是可笑。他后院养了一堆姬妾,没有一个是真心待他。就连那个口口声声说心悦他的婉秀,贪慕的还不是他所能给的旧日浮华。唯有叶蓉,这个温柔娴静的女人,就像是一把刀,剖开他的胸膛,慢慢扎进他的心里,他却是如何都不能承认。
做孤魂野鬼惯了,有了那点子情意就像是一把温柔刀,一不小心就能了断他的命。所以他只敢借着酒醉的档口,带她上了那座小阁楼,也算是了却他母亲的心愿,带他的妻子去阁楼见她。只是,就那一次,以后他都不会再去。
也是那一夜,他才开始慢慢想待她好,谁知却又等到她的青梅竹马出现,她还意图听从顾南溪的话,逃出顾府。他手里有顾南溪想要的商路,以它作饵,他这个表面看似风光霁月的堂叔,也不得不低头。
叶蓉是他的人,谁也别想从他手里抢走。除非有一天他倦了,厌了,记不起她是谁,才会念在许久的情分,放她出府。否则,便是他死,她也要一起陪着他入地狱。
许久未见,他克制不住,却又不知为何,拉不下脸面再来亲自找她。听闻她要去伺候那老不死的,所以他起早便去了东院主屋让他厌恶至极的地方。
见到她又不知满足,便借着那不知打哪来她的表妹,戏弄她。人是被他戏弄到了,可再看那张淡漠的脸,顿时失了兴致。看她还不如看勾栏院里的花娘,他后院的妾室,至少她们都知道,该如何尽心对他,也不会变着法的想从他身边逃走。
这女人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
天亮之时方才结束,叶蓉阖着眼,不再管身侧的人,沉沉睡去。
顾华庭起身,穿了扔在案上的衣衫,系好腰带,又走回到床边看她。
她睡得不安稳,口中像是在轻声呢喃,他附耳听去,听到她说的是“王八蛋。”
“呵!”顾华庭笑出声,这句话没别人,定是在骂他无疑了。
翌日天明,曦蕊来过一次,昨日她陪着叶蓉去了正堂,遇到西院六公子,不知道夜里六公子会不会为难姨娘,她不敢直入,怕扰了屋里,就在外面轻声敲门,“姨娘,您醒了吗?”
往常这时候姨娘都是醒着的,今日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曦蕊心下存疑,要再唤一声,面前的门打开,看到里面的人果然如她所料。曦蕊定定神,平静地福身,“公子,奴婢该为姨娘梳妆了。”
顾华庭眼神淡漠摄人,似是被她打搅不悦,冷声道“她还睡着,晌午再用。”
曦蕊不敢不从,转身离开,脚步越来越快。直到回了耳房,身后靠着门沿,才呼出一口气,抚了抚胸口,六公子摄人的眼神让她倍感恐惧,真不知道姨娘是怎么受着的。
叶蓉醒时,日头正中,屋里闷热,身上粘腻不舒服。她将将坐起,被子从肩头滑落,露出一片雪白。
“醒了?”
顾华庭隔着屏风走近,叶蓉慌忙拉过被子盖在身上,遮住斑斑点点,双眼警惕地看他,遭到这人无情的嘲笑,“遮什么遮,你哪块肉我没见过?”
“你怎么还没走?”叶蓉出声问他,这一开口,才知道嗓子又干又哑,像是被烈火灼烧,无比难受。
顾华庭眼睛动了动。顺手给她倒了一杯水,坐到床头也没让她接,直接给她喂到嘴边。叶蓉看向他,睫毛颤颤,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了进去,缓解喉中的干裂。
他目光垂落,盯在她雪白的肩头上,逐渐变暗,又盯着她被水渍染得红润的唇上,顿觉自己喉咙也很是干渴。他似是半真半假道,“我如果走了,谁在这给你喂水?”
叶蓉口中喝水,咕噜一声,小声争辩,“春香,曦蕊也可以的。”
听此,顾华庭轻嘶一下,不满意她的回嘴,从她手里拿走剩下的半杯水,自己对着她的唇印喝了下去。浸润掉无明中又升起的欲.火。
叶蓉还渴,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混蛋把她的水喝净,还对着她晃了晃空的杯子。又想到徐凉白下落不明和他昨夜的胡作非为,多日积压的情绪轰然而下,心生微恼,赌气地躺在床里,被子严严实实地蒙住头顶。
顾华庭看她一连贯的动作,摸了摸鼻子,一直以来,她都是乖巧温顺的。看她生气也是难得。放下手中的空杯,穿过被子没盖严实的缝隙,慢慢勾到了她身前。
倏的,被子里面的人露出头,女郎神情厌倦,眸中含珠,一张通红的小脸气呼呼地对着他,“烦请六公子将您的手拿开。”
顾华庭不如她意,调笑道“从哪拿开,你倒是说清楚!”
叶蓉一时不知这人的脸皮怎么养出来的,厚如城墙,掌下力度加大,她面色一变,撕下平常温顺的外衣,咬着牙冲他喊道“顾华庭。”
“嗯?”顾华庭俯身含住了那片水润的唇瓣,手下按住她不让她躲。
叶蓉推也推不动,被他堵着嘴,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一气,抬手“啪”地一声就打在了他的侧脸上。
顾华庭顿了顿,像是没觉得疼,力道更大,单膝跪在床上,倾身就压了下去。叶蓉心下一狠,“啪”又一巴掌打在了他的侧脸,这一次是用了全力,他的脸上都出了五个指印。顾华庭终于停下,睁眼看她,眉峰蹙起,面色沉沉,压下声,“叶蓉,打一次就够了。”
这是第一次,他连名带姓地唤她,隐忍着怒意。
叶蓉对上他那双迫人的眼,向后缩了缩脖子,还是有点怕他的。她两个手死死地抓着被子一角,咽了口唾,双眸瞪圆看他。如一只林中受惊的小鹿。
顾华庭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从被里拿出手,霍地站起身,留给她一个背影。
以为他要走了,叶蓉盯着他一动不动。结果他刚走出几步,转过身,又回到床边,他逆着光,看着她发笑,唇角勾起,笑得有些阴沉,“乖蓉儿,等着我下一次来。”
“姨娘,叶姑娘来了。”
日上杆头,明艳的光透过小窗缝隙进来,终于等到晌午,曦蕊再来叩门。
“进来吧。”
曦蕊打开门,看着屋中的凌乱一时怔愣。姨娘昨日穿的衣衫横躺在桌案上,绯红的肚兜在妆台边沿摇摇欲坠,砚台中的黑墨洒了满地,紫檀炉中熏香掩盖不住一室暧昧的气息。走过红木镶嵌海棠四条屏,叶蓉阖着眼躺在床上,神色掩不住的疲惫倦怠。
“姨娘…”曦蕊轻轻叫了一声,心疼地走到床边,平时的稳重全然不见,手足无措地站着。
叶蓉才从方才的事缓过神,如何都料想不到,她竟然打了顾华庭,还对着他的脸打了两下。他为人轻狂自傲,又极为自负,没对她做出更出格的事,一声不响地离开,反而是她的幸事了。
她抬眼看向曦蕊,小丫头眼里的金豆子都快满了,为安抚她,嘴角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我没事,别哭了。”
她这么一说,曦蕊眼里的泪登时落了下来。
“扶我起来。”顾华庭折腾她一夜,像被车轮碾过一样,全身都疼。她所剩的力气,全部都用在顾华庭的脸上,双腿酸软,现在想走路都困难。
曦蕊擦干眼泪,给叶蓉找了件衣裳,服侍她穿好,道“姨娘,安氏母女来了。”
叶蓉声发哑,语速放慢,“跟她们说我风寒加重,让她们明日再来。”
她顿住,脸色淡了下,又道“让春香煎一副药送过来。”
煎什么药,曦蕊再清楚不过。
屋中一静,过了一会儿,曦蕊才应声,“是。”随后先退出去招呼外面的两人,交代春香去了。
叶蓉刚刚落地,腿下一软,幸亏及时抓住床幔才没摔在地上。
曦蕊送走安氏母女,让春香去烧水煎药,自己匆匆回来服侍姨娘。
月牙门外,墨紫身影疾疾而过,如一阵急促的风,让人抓不住影儿。
顾华庭心里憋闷。
第一个巴掌他可以当做情趣乐子,没放在心上。这女人向来温顺,还没对他发过大火,这一巴掌打出了顾华庭心里的野性,甚至让他有点兴奋。当第二个巴掌,她用尽全力再落下来时,顾华庭没了那份耐心,他一向骄矜,还没有谁敢这么下他面子,真是不知好歹。这就是对他,换了徐凉白,他就不信,这女人还下得去手!
一怒之下,他原想着转身就走,又不想让她过的舒心,是以,他沉着脸,对她说出那一句话,等他下一次来。
崔禹在月牙门外守了一夜,等到晌午见公子终于出来了,他忙跟上前。
等走近,崔禹才发觉出公子面色不对,侧脸上微微泛红,眼睫如钢针根根直立,动了怒气,像是被什么打过似的。
崔禹不敢乱看,收回目光,在腹中滚过几番才开口,“公子,这时候小厨房该做好午饭了,您看您是先去吃饭,还是…”崔禹想接着说,还是去勾栏院,毕竟这几日公子都是宿在勾栏院,到昨日才回来。
顾华庭停住身,幽幽地看着他,这眼神让崔禹莫名地发怵。他狠狠踢了崔禹一脚,“吃什么吃,整日就知道吃。”一巴掌拍在崔禹头上,他平日习武,下手重,崔禹连忙捂住头,直呼,“小的错了,您饶了小的吧。”
顾华庭被那女人气都气饱了,那还有心思吃饭。又抬手打了崔禹两下,方觉解气,舒心地走了。
崔禹有冤出不出口,更是断定,公子是和十姨娘吵架了,不过十姨娘那么温婉的一个人,公子脾气又这么臭,定是公子的错。
顾华庭没用午饭,去了西院劈开的演武场,脱了外衫,也不嫌阴着的天冷,赤膊抬手打木桩。
因常年习武,顾华庭不似那些纨绔子弟细白消瘦,反而宽肩窄腰,养出一身麦色皮肤,汗水顺着肌理紧致的纹路慢慢流进了收束的腰间。
打了两个时辰,顾华庭最后抬脚璇踢木桩,木桩断裂,随之他也躺在了高台上。
呼吸粗重,眉间汗珠更增欲色。发泄两个时辰,可他胸膛里这口浊气是如何都吐不出去。
他攥起拳,狠狠捶在了地上。
打发走安氏母女,春香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叶蓉捏着鼻子喝了,放下药碗,又顺下一杯温水,才略微除掉口中的涩意。
安氏母女来者不善,她自然知道。
叶佩雯的心思叶蓉看不出来,但昨日看着安氏的态度,似是要讨好顾华庭。这也难怪,人之常情,叶蓉不觉有异。
她求刘氏留下人,一来是她终究不忍割舍亲情,也不想安氏母女像当初的自己一样,在街头摇尾乞怜。二来就是因为叶佩雯和她那张异常相像的脸。安氏定是有意于顾华庭,若是叶佩雯也有意,叶蓉或许可以想法子帮帮她。
叶蓉喝过药,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斜斜的日光落在她身上,女郎黑发,长睫,红唇,粉面,浸着光,美艳逼人,偏是那柳叶眉弯弯,又给她增添上小鸟依人的温柔,粉衫避体,勾勒出玲珑的身段。
东面的小窗悄然打开,外面轻声落下一人。顾华庭走近前,看着熟睡的人眉头紧皱,惹他乱了一日心神的人,竟见在屋里睡得这般酣甜,心陡然生出愠意。她右臂压着大半的衣裳,胸前的布料收紧,一团丰韵掩盖不住。受了他大半年,那处多少看着比刚来时长大不少。
女郎露出的身形姣好,顾华庭看得口舌干燥,抬手欲落在她胸前鼓起的一团,至半空,又停了下来。
一见到她,就好像被人下了降头,惯有的自制尽数消散。顾华庭烦躁这种感觉,收回伸出的手,却又不甘心,隔着那粉衫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
叶蓉困极,睡得又沉,嘟囔一声翻过身,并未发现。
小窗半开着,屋内熏香袅袅,再无人影。
叶佩雯见不到表姐也没闲着,在屋内绣起了罗帕,是两朵并蒂莲,用江南有名的蜀绣,叶佩雯女红好,绣得栩栩如生,蝴蝶都忍不住落在上面一品芳泽。
安氏见了,笑着鼓励她,“六公子见到你亲自绣的帕子,定然欢喜。”
叶蓉虽是顾府东院的姨娘,但因她不喜人多,借机把多的人都打发掉,就剩下春香和曦蕊,故此人才会少。云芷院却因着要服侍两个人,又不过是两个来打秋风的外人,刘氏就给了四个婢女。
安氏从前在府上是主母,自然前呼后拥,如今日子一下子清减起来,难免不满。叶佩雯劝她,“母亲,咱们现在落魄,哪有那么多讲究。”
安氏才作罢。
初初来顾府,没见到叶蓉,第二日掐着时辰,安氏带着叶佩雯早早来了。
叶蓉身子还疼,但比昨日要好上许多,至少不会被人看出马脚。
在前厅接待,春香上好茶水,安氏喝了一口,不免有几分嫌弃,“顾府是故意苛待蓉儿不成,竟然给你这种沉下来的茶叶!”
叶佩雯拦住安氏,让她少说两句,转而对叶蓉笑道“表姐别见怪,母亲性子直,向来这样。”
叶蓉摇摇头,就着那盏茶水喝了,“婶婶是长辈,我怎敢见怪。顾府家大,不会在这种芝麻大的小事上刁难妾室,更何况老夫人和善,何时没难过人?”
“至于这茶水…”叶蓉砰地放下茶盏,面色一变,对着身后两个丫头道,“真是胡闹,让你们接待婶婶要拿出上好的茶叶,怎么把我平常喝的拿出来了?”
春香快步上前认错,“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找错了,才把您平常喝的茶叶拿出来。”
“有错当罚,去外面掌嘴。”叶蓉声音加重,微厉道。
“是。”春香垂头委屈地出门,随后,院里想起一阵清脆的巴掌声和哭喊声。
这场面吓傻了安氏,她怎么也想不出,这个外表温顺的侄女,发起泼来比自己还狠。
叶佩雯面上尴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干笑道“表姐其实不必如此,一盏茶而已。”
叶蓉眉现愁雾,兀自叹口气,“表妹有所不知,这茶叶是沉了多年,自我入顾府一直喝着,为的就是提醒自己,不过是主家的一房妾室,毫无地位可言,主家让你死,你就得死,哪还敢有那么多要求!”
话落,叶蓉再次叹口气,幽幽地喝下温热的茶水,入口虽甘,回味却带着甜意。
这下,轮到安氏母女说不出话了。她再傻也明白,叶蓉这是在提点自己,不过就是外面来打秋风的,还想着要这要那,小心惹得主家不高兴,把她赶出去。
剩下只叶蓉一人在说,安氏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坐了不一会儿,匆匆走了。
春香从门外进来,脸上哪有被打的痕迹。
“姨娘,你看我装得像不像?眼泪都出来了!”春香为不惹人怀疑,退出门时,下死手掐自己的大腿,真的疼哭了。
曦蕊拎着被打的猪肉进来,叶蓉看着肥嫩的肉皮,笑了笑,“行了,春香丫头功不可没,今晚就把这肉赏你吧!”
春香笑着福神,“多谢姨娘。”
乡下丫头,吃糠咽菜,何时见过油星,自跟着姨娘之后,日子是越来越好了。
叶蓉不是没看出安氏的心思,这一番打压,也希望她能认清现实,叶家不比从前,她也不是叶家的夫人。
这事叶蓉没瞒着,更何况春香叫得那么大声,路过的下人也该听到,传到主屋刘氏耳朵里,三姨娘正和刘氏说这事。
三姨娘不禁赞叹,“十妹妹可真是聪明,平常不言不语,倒瞧不出她这股机灵劲。安氏母女的事我也听说了,真不明白,这种亲戚,十妹妹为什么还要求着您把她留下来。”
刘氏信佛,手上拿着一串菩提珠碾磨上面的珠子,“她自有她的打算。”
刘氏那夜和她说的话,她像是没放在心上,刘氏看不出她听懂没有,今日事一过,她就知道,看来那夜她是在扮愚,她一心想要收留安氏母女,刘氏怕的就是她和自己的想法一样,想讨好西院。
东院山河日下,虽有顾南溪在,但就凭他常年在外,这次匆匆离开顾府也看得出来。因早年的事,他终究是不顶用的。西院的顾华庭正直盛年,顾家早晚要落到他一人之手。届时那时,讨好他,依附他才是万全之策。
可刘氏能猜中前头,却猜不中叶蓉真正的心思,她想要的,不是依附顾府,而是离开这,离开这个囚禁自己的牢笼。
三姨娘还在那絮絮叨叨说话,见刘氏每一句应声,不再说了,起身告退。
出了院门,三姨娘停住脚步,向里面看了一眼,拿着帕子抚了抚微乱的发鬓,才离开。
“夫人,您一向喜静,三姨娘素来聒噪,您为何还要耐着性子听她说话?”凤芮服侍刘氏更衣道。
刘氏眼睛近日看东西都不甚清明了,她合上眼,享受着黑暗,“我老了,多这些人火气也无妨。”
安氏那日灰溜溜地回去,发了好大一通气,叶佩雯嘴上劝着表姐都是为了咱们,但也难免脸上挂不住,这事必定被传得人尽皆知。
这日天热,春香在门沿下搭了一张榻,叶蓉躺在上面有房檐遮阳,被日光沐浴,好不舒坦。人发起懒来,就要睡着。
小憩一会儿,醒来剥着蜜橘,春香额头跑得满汗,进来便欢快地道“姨娘您猜安氏母女又去做什么了?”
叶蓉眯着眼,让她凑近,剥一瓣橘子给她,喂到嘴里,“做什么了?”
春香咬出一口汁水,压低声音,“奴婢看她们往着月牙门那边去了。”
叶蓉咀嚼地动作变慢,半支起身子看她,“你看清了?”
“奴婢看得真真切切。”春香答道。
叶蓉从榻上起身,露出一个笑,“表妹一路风尘仆仆到徐州,定是没有一件得体的新衣裳,等她们回来,把我前几日新裁的藕荷色夏衫送去,还有一些首饰,捡着亮堂的都送去。”
春香不明白她的用意,可怜那些衣裳首饰,“姨娘,您就这么都便宜她们了?”
叶蓉道,“安氏是我婶婶,雯儿是我表妹,我疼她自然是要的。”
叶佩雯今日一去自然是没见到顾华庭,顾华庭这几日都不在府上,前些天他又收到京中来信,南平王近日不会来徐州,要再等上半年。半年之期顾华庭等不及,他要先出徐州一趟。是以,近些日子又在外忙起来。
叶佩雯失望的回去,到屋没多大一会儿,曦蕊拖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当着几件衣裳,和几样首饰,“姨娘心疼表姑娘,便让奴婢给表姑娘送这些东西来,都是新制的。姨娘还说了,她曾和顾六公子身边的宠妾交好,见那妾室整日都穿着藕荷色的衣裳极美,就自己裁了一件来,还没上过身,先送到您这,表姑娘身段好,穿上定然好看。”
叶佩雯听她这么一说,心上一喜,面上却是不显,“表姐所赠,妹妹不敢不收,烦请姑娘替我多谢表姐一声。”
曦蕊走后,叶佩雯拿起那件藕荷色娟秀海棠纱裙,在妆镜前,照着自己的肩摆了摆,水裙曼妙清扬,果真美极。
安氏从外面进来,看她这一身衣裳,叶佩雯细说经过,安氏不在意嗤了一声,但倒底是因为叶蓉一时的懂事,把前几日的怒火压了下去。想到正事,在叶佩雯附耳。
叶佩雯脸上涨红,拒绝,“这不可,母亲这…使不得的。”
安氏道“有什么可不可的,你若不狠心,不舍得,要脸面,日后咱们怎么过活,我打听过了,他那几房妾室容貌都不及你,今夜他在外定会饮酒回来,你若趁这是事成,他定然推脱不掉,日后咱们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苦再受那丫头的气!”
被她再三劝说,叶佩雯终于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
顾华庭深夜回府,正如安氏所说,饮了不少酒,他挥开抚过来的崔禹,让他下去,定定神,才稳下步子回房。
打开门,屋内飘过来一股淡淡的幽香,绕过丝竹流苏九曲屏风,顾华庭也没掌灯,脱下鞋履,就上了床榻。
旁边似是有一人,醉意散去,他倏的睁开眼,借着月色,看到那张芙蓉面,兴致上来,顾华庭翻身压在那人身上,双手缠上她的腰身,心底愉悦道,“你怎么跑这来了?”
叶佩雯羞涩地垂下头回他,“我心悦公子,想做公子的人。”
听到陌生的声音,顾华庭陡然酒醒,先是一怔,随后翻身下地,冷漠迫人,先声道“怎么是你?”也不等人回应,随后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叶佩雯又羞又臊,来不及想他为何转变这般大,只知道自己厚着脸皮爬他的床,却遭到他的嫌弃,可事到如今,再没办法,她吞下出来的泪水,“公子,你前几日你亲口说的,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的。”
顾华庭眉心一跳,眼睛嫌恶地看她,已是不耐至极,“你既然不想走,我现在就让人进来把你扔出去。我顾华庭从来都不会怜香惜玉。”
这话吓到了叶佩雯,她猛地抖一下,吓得花容失色,连滚带爬地出了屋门,鞋子都没顾得上穿,头也不回地出了阙和园。
顾华庭靠坐在太师椅上,按着眉心,方才他还以为床上的人会是她的,可笑的是,他竟然还很期待,甚至愉悦。看来真应该离开些日子,把这女人的事想想清楚才好。
这次行程没上一次的匆忙,崔禹前前后后忙了三日,终于打点好,在门前的马车便搭上一个木墩,顾华庭踩着木墩上了马车。
这三日,他都没再去找叶蓉。
西院的动静闹得不小,叶蓉早早知道,春香再三打听,知道这事是定下了。
自那夜被顾华庭赶出阙和院,叶佩雯闷在院里一直都没出去过。
安氏在一旁开导,叶佩雯哭道,“母亲,都怨你,害女儿平白丢了这么大的人,日后,女儿还怎么再这府里抬得起头啊!六公子他分明是嫌弃女儿。”
安氏道“是母亲的错,那夜黑,母亲给你守着,没人会发现的!再者说,你也说了,顾六公子那夜醉酒,兴许是把你瞧成别人,或者是怜惜你未出嫁,才不碰你的。”
叶佩雯道“他哪里会把我看成别人!”说到这,叶佩雯语塞顿住,她清楚地听到,顾华庭起先压在她身上时,说得是“你怎么来了。”所以,他是想着有人会来,但不是她,府中能有谁和她长的相像?唯有她那个远房的表姐叶蓉。
叶佩雯像是发现什么惊天秘密一般,一脸错愕,怪不得,她总觉得顾华庭和叶蓉之间像是有着什么,她的感觉没错。
安氏见她不哭了,反而一脸怔仲,她道,“雯儿?”
叶佩雯拿帕子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痕,道“母亲,我出去一趟。”
来芳华院的路上,叶佩雯越想越觉得对,表姐怎么会无缘无故和西院六姨娘交好,她还打听到西院六姨娘不知因何得罪顾华庭早就被卖到勾栏院。表姐为人淡漠,又怎会好心收留她,还给她那么多衣裳首饰,虽然猜不出她的意欲,但定然和顾华庭有关。
叶佩雯满怀心事地到芳华院,曦蕊先迎上来,“姨娘说您今日会来,叫奴婢在这等您,果真没错。”
叶佩雯狐疑,“表姐知道我今日会来?”
曦蕊点头,“姨娘在屋里等您许久了。”
叶佩雯比来时困惑更甚,进了屋,“表姐,雯儿来了。”
叶蓉招呼着让她坐,又倒了一盏茶水,和几日前的苦涩不同,这次味道甚好,清香扑鼻,入口甘甜无比。
“雯儿聪慧,想必应该都猜到了。”叶蓉开门见山先道。
叶佩雯不明白她的意思,“表姐指的是哪件事?”
叶蓉头痛地扶额,“此事事关咱们叶家清白,还请妹妹保密。”
“表姐请说。”
叶蓉又似是为难开口,“实不相瞒,西院的顾六公子是个花花公子,且爱慕我已久,一心要把我抢去做他的妾室,有幸得夫人庇护,方才无事。”
“这事,夫人也知道?”叶佩雯有问道。
“我本是嫁给顾老太爷冲喜,哪能从了顾六公子,这岂不是冒天下大不韪。是以我对他虚以委蛇,又故意接近他的姨娘,有夫人做靠山,才得以保全自身。”
“幸而…”叶蓉眼睛一亮,“幸而妹妹你来了,我看得出来,顾六公子对你与对旁人不同,他至今无妻室,你定会做他的妻子。”
叶佩雯被她说得耳热,又带着点骄傲。来时,她还想着,她看出来叶蓉和顾华庭之间不干净,想借用这件事加以威胁,让后让她帮自己,现在来看,是不用了。
叶蓉说完话,细细喝茶,慢慢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眉宇一点一点舒展。适时放下茶。
叶佩雯道“表姐让我如何做?”
叶蓉笑了笑,“我身若浮萍,不过仗着一张脸入了顾六公子的眼,在这顾府里无依无靠,若是一走了之,顾六公子不免遗憾,是以定会对妹妹另眼相看,可是这要走谈何容易。”
叶佩雯听她一言,道“我来时,听说徐州城不久后就到了水泗节,去水中祈福,届时表姐可装作落水,妹妹可给表姐遮掩一二。”
暮晚,叶蓉留她吃饭后再回去,这几日两人亲亲热热,时常来往,倒真像是一对亲姐妹。
夜里,叶蓉伏案,拿出一张细纸条,墨迹在上面挥洒,写了几个字,把纸条卷成桶,用线扎起来。
翌日,叶蓉把纸条交给春香,“把这张纸送出城,水泗节那天送回来,寻个机会,让脸生的人给主屋的凤芮。”
春香不解,按着叶蓉的吩咐做了。
顾华庭哪会那么轻易把她的卖身契放在刘氏那,这种东西定是凤芮收着,以便两边寻找。她仿照顾华庭的字迹写了这个字条,让凤芮亲自把卖身契送过来,不论她如何想,都要照着主子的吩咐做。
叶蓉现在很是期待水泗节那日,她终于能离开这里。叶佩雯既然喜欢金钱地位,留她在这也好。顾华庭看到她这张脸也能稍有慰籍,说不定真能纳她为妾,毕竟他也曾跟自己提过。有安氏在一旁,叶佩雯也不会受欺负。她想让她帮,你情我愿,她便帮,只是日后的日子,她终究还是希望她能好的。希望顾华庭能够对她好点。
想着这些事,叶蓉闭上眼,慢慢睡过去。
半月后,徐州水泗节
顾府东院姨娘一行,乘上府门前的马车,浩浩荡荡去了揽月湖。
揽月湖水宽广,位于徐州城中央,烟波浩渺,波光粼粼,湖面平静,少有涟漪。正值月色朦胧时分,来往行人屡屡不绝,手中各捧着一盏莲花灯,放到湖里,以求心中所愿。点点灯光如星,飘荡在湖面之上。飘飘悠悠,不知去了何处。
顾府来的都是女眷,不好在人前露面,刘氏两边姨娘扶着,带着一行人去僻静的地方放灯。
叶佩雯和叶蓉跟在后面,叶蓉吩咐后面的下人,“去照顾着老夫人,我这用不了这么多人。”
仆从散去,不多时,三两的人落在后面,人潮拥挤,淹没于人海之中。
等走远,到了少有人迹的地方。下人放了一个木墩,三姨娘扶着刘氏坐下,“您先歇着,放灯祈福的事交给我们姐妹来。”
后面的人七嘴八舌的舌的应和,许久未出府,一片欢声,叽叽喳喳,如黄鹂入谷。不知谁突然说了句,“怎么不见老十人呢?”
众人这才发现,叶蓉不见了。
“伺候十姨娘的人呢?”三姨娘高声。
被叶蓉打发过来的下人走上前道“十姨娘让奴婢过来伺候老夫人,许是还在后面没跟过来。”
三姨娘劝慰刘氏道“十妹妹有心,把人都给您了。”又对那奴婢道“快去找找她,十妹妹怕水,这湖这么大,掉下去可怎好?”
她这话刚落,有下人跑过来,“不好了,十姨娘落水了。”
三姨娘侧眼看了看微有怒容的刘氏,面色一僵,暗咬舌头,怎么就这么巧让她说中。
还是六姨娘扬了声,对着下人急道“十姨娘落水,还不快去找!”
顾华庭离开徐州已过半月,北上去了雍城,听闻南平王就是在这里落脚,待了半月。
马匹行了一日,顾华庭下马车,在客栈稍歇。沐浴后,身上松散地穿着中衣出来,坐在床榻上随手翻书。
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这半月离开徐州,一是他想来寻南平王,二也有有意避开她的意思。他极不喜欢一颗心挂在别人身上的感觉,总惦念那个女人,反而让他颇为无措,他本不该这样,孤身一人,坐拥金钱地位,风流快活才是他的本意。更何况,他于谁有心,便是在别人手里多了一个弱点,一个致命的把柄。
而杀她,自己又几次三番的舍不得,不杀她,却是对她又痴迷眷恋,又惊惧烦躁,几番交错,还是先避一避,或许时间久,就忘了。
精力再次回到手中的这本《梦溪杂记》之中。
“公子。”崔禹在外叩门,顾华庭不悦皱眉,他记得他吩咐过,没什么事不要来打扰他。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不影响阅读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