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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妤手指在琴弦上抚过,有怀念之意,但这份怀念很快便被她压下。

在旁人揣测注目之下,指尖轻轻一勾。琴弦先是发出“嗡”一声轻响,随后随着弦上十指的撩拨,一曲荡气回肠的《平沙落雁》流泻而出。

瞧得出,弹琴之人应是已许久未曾碰过琴,弹琴之初指法尚有些生疏。

这点生疏却在曲意越来越浩荡之时,逐渐消弭,曲意愈浓。

众女先是惊讶、赞叹,后又生出困惑与不解。

不明面对如此春光,元妤怎选了这样一首曲子?

曲子本身没有问题,弹奏得也很动听。但这是一首借鸿鹄之志,直抒胸臆的曲子,情景在秋,与现在春意正浓的景色相悖。

因而元妤纵弹奏得动听,技艺纯熟,也给人以莫名奇怪之感。

元妤未在意其他人如何作想,自顾弹完这一曲《平沙落雁》。

最后一个音符在空中消散后,元妤抬起头,笑而向众女致意。

“献丑了。”

众女或甘或不甘的,均抬手拍掌以示称赞之意。纵是林莘雪,也脸色难看地拍了拍手,倒也未曾再刁难她。

只场中面露困惑的更在多数,有女郎忍不住问出声,道:“元大姑娘因何选了这样一首曲子?”

曲意宏远非是寻常宅中女郎喜欢的,也不是诵春意之曲。

实在不适合在今日这个场合下弹奏。

元妤闻言,突然扬唇一笑,冲那名女郎眨眨眼,道:“因我只这一首曲子弹得尚拿得出手啊。”

那女郎先是一愣,似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后又被她眨眼的动作惹得小脸一红,略羞地低下了头去。

其他女郎也是一怔,被她这小话儿说得想发笑。

觉得元妤倒是个有趣儿的女郎。

只尚未来得及笑出声,便听到一声嗤笑。

讥讽,嘲弄,毫不客气。

是林莘雪。

气氛陡然又尴尬起来。

这回李嫣没人按着,再忍不住,拍案而起,怒道:“林莘雪!你阴阳怪气儿地做什么呢?”

林莘雪也不是什么善茬儿,脸儿一黑,稳坐在原处,只看着李嫣道:“我作何了?她说得出,还不兴我笑了?”

“你……”李嫣怒目瞪她,却又被噎住。似想不明白,怎有人将无礼之举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见这两人针锋相对上,韩琳凌再不好坐视不理,出声打了个圆场,道:“好了好了,都坐下喝杯茶,没多大的事儿,哪里值得争吵。”她其实是怕争吵得声音大了,被北侧的郎君们听到,坏了林莘雪的名声。

说这么一句,韩琳凌又转向元妤,抿唇笑道:“元大姑娘,莘雪只是性子直,没别的意思,你不要介意。”

性子直,还没别的意思?

那就还是嘲弄她的意思了。

元妤笑了,从琴前站起来,看着韩琳凌道:“韩姑娘既替林姑娘致歉,我再说介意岂不小家子气?无妨的,韩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这话儿一落,韩琳凌面色一僵,林莘雪脸色直接黑个透。

李嫣却是高兴起来,觉得元妤太上道了。

韩琳凌既然想当和事老,和稀泥,元妤就满足她,但一点毫毛不留下可不行。

她既带着歉意开了口,那元妤便当她是替林莘雪道歉了,总之不会叫众女觉得她太好欺负就是。

说完那句,元妤也不给韩琳凌和林莘雪再开口的机会,笑着道:“坐得有些久,我去另一处逛逛,采些杏花儿,诸位继续。”说罢,连李嫣都未管,抬步便朝杏林深处去了。

明芷明若快速跟上。

众人只当她是被破坏了心情,不愿再与她们一道,一时讪讪倒也未有想跟上的,只觉得有几分尴尬罢了。

李嫣有心想跟上去,但又觉自己去了,这些人指不定背后说她们什么坏话呢。想着刚刚元妤那一句话,也算帮她出了气,她便心情颇好地坐下了,还招呼其他人,“来来来,继续啊。”

元妤这一首《平沙落雁》,在女郎们这处并未引起太大反响,郎君们那处,却有人因这一首曲子,心生波澜。

孟潮生心下震动,神情有几分恍惚,连身旁之人说了什么都未曾听进耳里。

脑里浮现三年之前,木芙蓉盛开之初,粉衣俏脸的小姑娘坐在木芙蓉树前,为他弹奏《平沙落雁》之景。

“潮生哥哥心怀壮志,何愁无展翅之日?潮生哥哥是我爹爹的学生,又那般苦学,阿姝相信这次科举,潮生哥哥定能中状元……”

“孟兄……孟兄?”

孟潮生恍然回神,脸色有几分白。

有人问:“孟兄可是身体不适?”

“哦……”孟潮生敛了敛神色,勉强牵起一分笑,道:“我无碍,只是风有几分凉。”

那人感受了一下,未曾察觉到有起风,心下正奇怪,却见孟潮生脸色微变,豁然起身便要朝杏林深处那头去。

却被身边人眼疾手快拉住,“孟兄?”

孟潮生眼神追着消失在杏林深处的身影,勉强稳住心神,把衣袖从那人手中抽出,拱手急忙忙扔下一句,“诸位,在下想起一件急事,需马上去办,今日怠慢各位之处,孟潮生改日再以酒赔罪。”

说罢,尚不及等众人反应,便匆匆掉头而去。

众人只觉他行色匆匆,脸色略显苍白,却无人晓得他墨色的衣袍下,是微微颤抖的身躯。

孟潮生目光射入杏林深处,四下搜寻刚刚在眼前一晃而过的身影。

那是……

阿姝!

他有些不敢相信,但又坚信自己没有看错,一定是阿姝。

阿姝……她没有……

孟潮生嘴唇有点颤抖。

他抿死了唇,才不叫自己喊出声来,步履蹒跚地朝杏林深处追去。

杏花林绵延三里,孟潮生循着痕迹,足足追出一里余地,痕迹消失无踪。

孟潮生原地徘徊许久,四下搜寻,均不见那片粉白衣角。

他脸色更加苍白。

莫非真是他看错了不成?

心中顿生无限悲凉。

风起,吹落大片杏花,粉红艳丽的花瓣在碧草与青空间飞舞再飘落,像足了昔日豆蔻年华,尚未来得及盛放便已逝去的少女。

孟潮生木木站着,袖中荷包掉入掌心,被他死死握住。

风停,身后却传来异响。

孟潮生蓦然转身,抬首,如深渊般幽深的眸子直直锁住端坐在树杈上的女郎。

粉白衣裙,青丝如墨,眼尾微挑,红唇含笑,如林中杏花仙。

孟潮生身躯猛然一震,目光定住再移不开。

元妤笑盈盈坐在树上,低头望着树下的郎君,道:“郎君何故尾随我而来?”

孟潮生根本未听进她的话,只觉喉间干涩,胸腔中一团难言的意气欲喷薄而出。

他忍了又忍,目光盯着树上言笑晏晏的女郎,干涩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阿姝……”

元妤依旧笑着,微微歪了歪头,似思考又似困惑,脸上却无多少不解的神色,道:“阿姝是谁?郎君怕不是认错了人?我乃元氏阿妤。”

孟潮生似被那陌生的名字砸得清醒了几分,幽深的眸子里呈现两分清明,人却仍有些神思不属,呢喃着:“元氏……阿妤?”

元妤浅笑着,高高在上地俯视他。

孟潮生心脏遽然一痛,一时间竟无法直视她浅笑的脸,不由自主地敛下眼睑,喉结轻滚。

他情绪收敛地极快,再抬头时,脸上痛苦、复杂的神色已尽数敛去,唯有眸中残存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冲她拱手一礼,咽着干涩的喉咙,克制着道:“在下冒昧了,姑娘说得没错,是在下认错了人,失礼之处,还请姑娘海涵。”

元妤神色平静,注视着他,依旧笑着,声音清脆地道:“能叫郎君如此失态,怕那位故人在郎君心中尚有几分分量?”

孟潮生望着她,双眸因为她的话又显出几分复杂情绪,痛苦、难捱、眷念、缱绻……不一而足。

他缓缓张口,声音有几分哽,一字一字地道:“故人之重,胜于世间繁华三千。”

元妤闻言,眸中笑意总算淡了几许,凭空生出一分淡漠。

孟潮生离开后,元妤仍坐在树干上,面上并无多余的表情,目光似在看对面的杏花树,又似已透过树看往虚无缥缈的远方。

良久,树下突然传来一声冷哼,隐怒的,嘲讽的,还有几分熟悉感。

元妤倏尔转头,意外见到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主仆二人。

她有一瞬的怔愣,而后轻轻勾起嘴唇笑了,笑得灿烂又不正经,道:“三郎可是来找妾的?”

嘴上这么问的,心里却在思量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又看到听到了多少?

她之前并未听说他也会来赏花,方才诗会上,也未曾从北侧听到他的声音。

莫非他不是跟着众郎君们一道来的?

不怪她这么猜测,以谢砚的身份与才情,若是在北侧那处,那一众郎君围着的就不会只是孟潮生了。

她心下思量着,脸上却是盈盈笑意,甚是多情。

谢砚闻言又是一声冷笑,根本不屑回答她。

元妤顿时讪讪。

几日不见,这人似乎怒气未消反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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