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妤迟疑地、试探地问出一句,“三郎几时在的?”
又是一声冷哼砸过来,谢砚睨着她,纵是她在树上,他在树下,气势也十分摄人。
他很不给面子地吐出两个字,“你猜?”
元妤一噎,顿时无话。
这人当真无半分君子风度,几次接触,他哪里表现出一丁点的谪仙样儿来?
也就那副好看的皮囊能唬唬人。
但瞧他的态度,八成是在此许久了,只是不知是否有听到什么。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说话了。
谢砚保持着仰头看她的姿势时间一久,便觉脖子泛酸,脸黑眼冷地问元妤,“元大姑娘不打算下来?”
元妤手扶着树,望望地面再望望他,乐了,道:“妾觉得此处风景甚美。”
谢砚再度冷哼,“是吗?”
这冷冷的一声反问,元妤瞬间怂了,缩着脖子瞅瞅谢砚,又瞅瞅地面。再抬眼望向他时,已是一脸地我见犹怜。
元妤可怜巴巴地道:“太高了,妾下不去……”
谢砚脸一黑,质问道:“那你怎么上去的?”
元妤眨巴眨巴眼,眼神游移地道:“妾……爬上来的。”
谢砚冷笑,“那你便再爬下来。”
元妤也不生气,睁着眼舔着笑脸胡诌,“妾怎能在三郎面前露出那番丑态,怪羞煞人的。”
谢砚嗤笑出声,“又不是没看过,爬车辕也是爬,爬树也是爬,想必也没多大差别,你尽可以爬下来。”
元妤再次被噎到说不出话来,瞪着眼睛直瞅谢砚。
谢砚半点不让,与她互瞪。
谢砚身后是一贯与他如影随形的石青,见此状早把头埋下,在一旁装石头了。
他是不晓得,怎自家郎君遇上了元大姑娘,行为举止便像上了那三岁稚童。
忒也幼稚。
元妤终是没瞪过谢砚,没几息的时间便软了脖子,睁着水润的眸子眼巴巴瞅他,软着嗓子唤他,“三郎……”
矫揉造作的声音叫谢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脸色更冷了,以命令的口吻道:“下来!”
元妤见他不为所动,不由瘪瘪嘴。低头瞅瞅此间高度,腿有点软。
但碍于心中某些顾虑,元妤咬咬牙,决定顺他的意。
爬下去。
虽然知道叫他闭个眼或转个身是不可能的,但元妤还是可怜巴巴地道了一句,“那三郎暂且不要看妾。”
回应她的是谢砚的又一声冷哼。
元妤心里恨死了他装模作样冷心冷肝的样儿,面上却一派逆来顺受的可怜模样。
抖着腿自树干上站起来,哆哆嗦嗦地抱上杏树的主干,开始往下蹭。
谢砚盯着挂在树上哆哆嗦嗦向下爬的人,往前走近了几步。
他一动,身后石青也跟着往前去。
谢砚这才想起他身边还有旁人,顿时脸色一黑。
转头,瞪向石青。
石青立刻低下头,立在一旁装鹌鹑。
心下悔得要命。
他操什么心呢,元大姑娘就算摔下来,也轮不到他去接着!
好在元妤也算争气,虽哆哆嗦嗦丑态百出,好歹平安爬下来了。
落地后,身上那身华贵衣衫已经破烂,掌心也磨得蹭破了皮,隐见了血迹。
元妤瘪了瘪嘴,摊着手心给已走近的谢砚看,娇着声线,楚楚可怜地唤道:“三郎……”
谢砚瞥了眼她摊给他看的手心,白嫩的掌心此刻磨得泛红,隐隐有几处刮出了血丝,瞧着是怪叫人想疼惜的。
但想着此女郎狡诈又做作,行事不按章法,肚子里不定装着什么水儿,故心底那点怜惜之意还未等生出,便被他冷笑镇压了。
对她的狼狈和殷勤均视而不见,冷睨着元妤道:“怎么?元大姑娘是又看中了孟榜眼,想给孟榜眼做妾了不成?”
这话问得是忒难听,讥讽意味十足,就差没直接指着她鼻子骂她水性杨花朝三暮四了。
而且这人十分的小心眼,既不称孟潮生如今的官职名讳,也不叫孟郎君,偏偏唤人一句“孟榜眼”。榜眼一说,都可以追溯到三年前了,这人按的什么心,元妤能不知道?
还不是孟潮生那届的同科状元是他谢砚?
这人心眼太坏了,踩着别人标榜自己。
元妤见不得他冷嘲热讽的模样,故作不懂地小声嘀咕,“孟郎君如今是正五品的大夫了。”孟潮生家境比不得谢砚,中举之后某了个七品外放的差,如今三年任满,调回长安便升任正五品的官职,年纪轻轻如此作为,已是十分难得了。
谢砚见她非但没澄清他说的要给孟潮生做妾的事儿,反而小声替孟潮生打抱不平,当下脸色更难看。
况且只不过是一个正五品的散官,值得她替孟潮生鸣不平?
元妤也是说完才想起来,眼前这人与孟潮生同科,但如今已是正四品的黄门侍郎,乃皇帝近臣,比之孟潮生胜了不知多少,不由脸色讪讪。
谢砚见她有认怂的迹象,冷着脸追问道:“因孟榜眼如今是正五品的大夫,前途正好,所以元大姑娘便又看中了孟大夫了?”
元妤识趣儿的紧,忙送上笑脸,捧着他道:“三郎说得哪里话,试问这世间,除了三郎,有哪个郎君能叫阿妤甘愿委身做妾的。别说是妾,孟郎君就是以妻之礼聘妾,妾也不答应的。”说着含情脉脉瞅着谢砚,略羞地表情道:“阿妤只钟情三郎一人。”
谢砚信她才有鬼。
他尚未忘记上次见面时,她口中的真话和假话之别。
谢砚走近她,目光凝在她莹润泛红的面庞之上,看她故作羞怯地微垂下眼睑,突然伸手抬起了她下颚,迫她抬起脸,对上他的视线,修长的手指如把玩一尊上好瓷器般,轻抚着她脸侧肌肤,低声问道:“元氏阿妤,你近我至此,所求为何?”
元妤对上他凝视着自己的漆黑眼眸,感受着他吞吐在自己面上的微煦的气息,心下竟是一片心如止水。
他不允她敛下目光,她便顺他的意直视他,含着娇媚之意,羞怯大胆地回应,“自是心悦郎君。”
“心悦”二字方出口,谢砚便已眼色微冷手中略用力地松开了她下颚。
不屑一顾。
谢砚负手而立,嘲讽道:“长安城中,言心系谢某者百十人,元氏阿妤当属其中最不诚者。”
言毕,谢砚甩袖离开,与元妤错身而过时,道:“已起风,元大姑娘还是唤回侍女,打道回府吧。”
元妤立在原处,也未回身,自顾行了个屈膝礼,道:“谢三郎提点,三郎慢走。”
石青跟上谢砚,在路过元妤身处时,匆匆对她行了个抱拳礼,目光复杂,点头离去。
元妤并未在意。
行在前面的谢砚,听着元妤轻描淡写的一句谢,胸腔中猛然升腾起一股憋闷的怒意。
大步行出十来丈远,确认元妤看之不见后,一脚抬起愤然踢向身前一棵杏树,心下恼怒道:谁提点她了!是嘲讽还是提点心下没点数么?
原本是想踢下树干出气,哪里想盛怒之下未控制好力道,一脚踢出那棵杏树只是树梢轻微晃动了两下,半点无损,倒是他足上袭来剧痛,一时倒吸了一口气。
“嘶——”
身为风流倜傥的郎君,即便周围无人,他也做不出抱足乱跳的不堪之举,一时僵在原地,只觉痛意从脚趾骨开始绵延而上,连着周身骨头都痛起来。
石青原因他这会儿心情不佳,很识趣儿的未跟太紧,却不料自家一向很稳得住的郎君,今次竟被元家大姑娘气到失去理智,做出那般失智之举,想要阻止时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自家郎君自伤。
石青眼睛一闭,心道坏矣。
再睁眼时,自家郎君已僵在那处,身体绷得直直的。
顾不得其他,石青忙上前,伸手要扶,又迟疑地顿住,实是三郎并不喜旁人胡乱碰他。
只得关切地问道:“郎君?”
谢砚闭了闭眼,吸着气咬牙道:“回府!”
石青忙扶了他,避开人上了自家马车,驱车回谢府。
谢砚坐在马车上气恨不已,一面恨元妤狡诈,口中半句真话也无,一面气自己竟被一女郎气到失去理智,实是不争气。
马车外驾车的石青也有些郁郁。
心下想着,今后若自家郎君再同元家大姑娘私下见面,他必须得打起精神,看顾好了自家郎君。
那元家大姑娘,实在过于邪门儿,每次都能气得自家郎君变脸。
除此之外,也甚是不解。他跟在自家郎君身侧也有十余年,见过的爱慕自家郎君的女郎不知凡几,还没有如元大姑娘这般态度奇怪的。
之前的那些女郎,哪个在自家郎君面前不是粉面俏脸,软语相应的,唯有元大姑娘是个例外,每次都能把自家郎君气失智。
石青心下嘀咕着,手上半分未耽搁,快速驾车回府,寻来医师给谢砚看伤。
谢家主仆离开不过须臾,藏在暗处的明芷明若便走了出来。
明芷捧着自家女郎的手,看着手上的伤满脸心疼,不赞同地道:“姑娘也太乱来了些。”
明若为元妤整理着发丝和衣衫,附和着明芷的话,“就是,这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办?谢三郎也太过分了,枉外界还传他君子风度,称他是谪仙般的人物呢。”
元妤不知在想什么,对她二人的话并未往心里去,听她二人抱怨完方道:“我无碍的,你二人在暗处,可知道三郎几时到的?”
明芷回道:“许久前便到了,只他们主仆离得远,应未听到姑娘和孟家郎君的对话。”
元妤点点头,而后淡然笑道:“听未听到也没差了。”
反正是把他惹毛了。
惹毛了没得哄,怎么办呢?
元妤想了想,忽而笑了。
没法子就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