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正是最热的时候,袁润接到了简行之的口信。
预备国士到了,却只到了俩。
李辞盈不知道哪里去了,那两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女孩子嘛,总爱逛街,叫他们去什么成衣铺子、胭脂铺子里找找,准能找见的。”袁润拎起披风,想了想,觉得不合适又放下,看向允钦问道:“对了,你们不是有那种类似暖宝的吗?给我找一个,我这肚子太疼了哎呦,真是一点也不想去……他们对我来说就是反派,你说这反派还真是讨厌啊,就非得挑这种时候出场,怪不得人人都恨反派呢。”
允钦继续选择性回复:“暖宝?”
随即又恍然:“殿下说的是汤婆子?”
“是的吧。”袁润比划了一下,“不过汤婆子能暖肚子吗?”
“应当可以……反正殿下也不露面,就这样也行的。”允钦灌好汤婆子,裹了两层锦套,贴着袁润的中衣牢牢缠住。
有点像孕妇。
不过有暖宝宝那味儿了。
袁润套上外衫,煞有其事的一手扶着腰,一手翘起手指搭在汤婆子上,故作矫情道:“允钦,扶好我。”
戏精。
不过没有手机的日子,不演演戏,也太难捱了。
袁润揣着一肚子的宫斗、朝斗大戏,无处发挥,实在是憋闷得慌。
允钦跟在袁润身边,早就练成了一身该听什么听什么的、优秀的过滤能力,此刻他只微微挑眉,专心将太子殿下扶上马车,并不在意这位殿下又说了什么。
总之,他说什么都是正常的。
为着玄策卷一事,简行之破例给了袁润一枚手令。
太史局的手令是批量产的,这一批都是黑曜石火焰纹,前面就是一簇小火苗,后面则标着到期时日与在太史局内可出入的范围,还有两行小字是持手令期间需要遵守的条例。
袁润坐在马车里,翻来覆去的看着,啧啧了几声,“真是精细。”
允钦倒了一杯茶,“殿下请喝,这几天太热了,又捂着个汤婆子,小心上火。”
“太医不让我喝茶。”袁润撇着嘴,“我唯一的乐趣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纠正道:“我唯二的乐趣。”
等不到允钦的回应,又过了一会儿,袁润一边继续纠正,一边自己打破了尴尬:“也不是乐趣,大概就是一种精神寄托?我以前在家里还搞了个生态缸,每日看着这个就能消磨许多时间。实验课要种地,我们小组还种培育着新品种的苦瓜、豆角、丝瓜和西红柿……唉算了,你也听不懂,那时候喝茉莉花茶都是一大缸子水泡着喝的,哪有这么讲究。”
“这是太和汤。”
允钦确实听不大懂这位殿下在说什么,便继续选择性回复:“太医叮嘱了,殿下一日要喝够量才行的,这病单吃了药并没什么立竿见影的良效,还是得自己将养着,日常里多注意些,吃喝都要清淡好克化那种,至于茶,就先停几日吧。”
袁润叹了一口气,“唉,好,你话多,听你的。”
马车一路驶去进了太史局,帘子拉在盛时阁里,早已有内侍前去知会,遣散了这一路的官员和闲人,以尽全力保证太子大腹便便的样子不被第三个人看到。
袁润在纱屏后坐下,浅墨山水的纱屏,前后还各拉了一道纱屏做隔断,巧妙地利用了四处窗子的光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看不见他,当真把他藏的严严实实。
后头还留了一扇小门,方便太子殿下不想听的时候随时出入。
他舒了一口气:“叫他们过来吧。”
这该是他第一次见到原书男主。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有一丢小小的激动。
允钦应了是,自有内侍去传。
简行之得了信,便亲自叫顾素辰和李辞盛与他过去。他拄着拐,含笑对二人道,“方才在筹备题目,久等了。”
顾素辰躬身揖手:“大人请。”
李辞盛亦道:“大人请。”
“辞盈为何没来?”简行之眼神掠过顾素辰,仿佛不认得他般,只含笑看着李辞盛,顺路便与李辞盛闲话了几句,“辞益公子近来可好?李大人教导有方啊,看你们一个个俱是人中龙凤,造化不小!”
李辞盛先是谦虚了几句,便笑道:“辞盈上次来平城,母亲管教太严,没有尽兴,今儿便随她去玩了,有婆子与仆从跟着,想也是无妨的。”
“嗯,女郎志不在此,也不必勉强。”
简行之停住步子,略一侧身,请他们先进。
盛时阁内的光线顿时暗了暗,袁润打起精神,看着纱屏上影影绰绰的人形。
“辞盛,你坐这里。”
拄着拐的是简行之,三人中他最好辨认,体型也最宽大。他似故意做给袁润看似的,对后边那个稍矮些的人比划了一下,“对,坐这里。”
那人落了座,简行之转过身,纱屏上便只剩下了顾素辰一个影子。
极高极瘦的样子。
广袖长衫,消瘦清逸。
就一个影子便足以叫袁润自愧弗如。
袁润记得书里对他的描写,“他惯着白衣,容颜清透,如倒映在水中的一弯月,似盛开在天山之巅的白莲。冬日的风,吹得散十里长街的雪沫,也吹不散他那双丹凤眼中凝结着的冷寂与漠然。”
当年他一直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长成这样。
在文华殿时,他觉得崔明远就已是清逸之姿,如今与顾素辰的影子一比,袁润忽然就觉得……emmmm,到底曾经是主角啊,得作者偏爱的长相,必然是要秒杀一众配角的。
而他对脸好看的人又总是多几分天然的宽容。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汤婆子将外衫撑出了一个弧形,隐隐还渗出几分水渍,松松垮垮的宫绦更显得他邋里邋遢的。
不由就联想起上次在可仁坊碰见崔明远的情形。那时崔明远如玉如竹,而他穿着不合身的内侍服,就像所有不起眼的配角一眼,被湮没在主角那一瞬的高光之中。
袁润又想翻白眼了。
你看看人家。
要脸有脸,要身高有身高,要国民度有国民度,怪不得曾经会是主角。
自己是什么?
穿书试验品?
还是这书的作者本打算写个太子逆袭的套路,最后烂尾了?
袁润吐了一口浊气,不管了,得过且过吧,努力了虽然不一定梦想成真,但是不努力却一定不会成真。
十五年了,要回早就回去了。
回不去……就,来都来了。
人嘛,还是得要会自己寻开心。
灌完今日份太子牌鸡汤,袁润坐直身子,打算仔细听听外边在说什么,看看能不能抓个错漏,给顾素辰来一招“无中生有暗度陈仓凭空想象凭空捏造”,好先发制人。
刚竖起耳朵,就听见阿辰的声音,气喘吁吁的,大概是刚跑进来。
阿辰并不知道袁润坐在纱屏后,他伸开手对简行之道:“大人,张大人说上次还您的那把钥匙再借他用几天。谢家遣官媒来了,怀雅公子说什么也不见,逼急了就说自己弄丢了太史局的钥匙,找不到就不松婚事的口,这几天发了疯似的找钥匙呢,张大人说先放回去,叫怀雅公子误以为是自己放错地方了,今天晚上就给大人放回来。”
嗯?
钥匙?
袁润看不见简行之的神情,但也知道,他一定很懵。
正如他此刻一样。
这下事情都连贯起来了,他带着张怀雅夜探太史局,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就连太史局的钥匙都是简行之点头后拿去配的。张承在张怀雅出门前留下了钥匙,紫极殿里那位眼睁睁看着事情的推进,就连简行之也不是一点都不知情!
看起来,似乎真正不知情的人,只有那个急中乱生智的王平章。
外边简行之的声音有些不稳,仔细听着就听出几分心虚来:“叫张大人在那边等会儿,太史局今天忙着。”
“张大人说钥匙尽早给他,趁着怀雅公子今儿偷跑出府了,正好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阿辰看不懂简行之的暗示,只一本正经伸着手,掌心向上。
袁润冷冷扯起嘴角。
张怀雅是偷跑出来的。
被关了近一个月禁闭,从仆从口中听太子过生辰了、太子参政了、太子闹肚子了……于是文华殿里人烟凋零,他回去过一次,也觉得没了往日那份热闹。
出了皇城,他松了松缰绳,不知道如今该去哪里。
前头有个人影一闪,张怀雅眼尖的认出是孟令徽,他大喝一声,“站住!”
在被关禁闭之前,他和孟令徽打了一架,那日不分胜负,两人俱是鼻青眼肿,听说孟令徽回家又挨了揍,与他一样被关了禁闭。
今日又遇见,少年的胜负欲被激起,张怀雅挽起袖子,朝着孟令徽纵马过去,“不服再来啊!”
因为什么打起来的已经记不太清了,只剩下了不肯服输的念头。
孟令徽啐了一口,抡着胳膊朝着张怀雅迎去,“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老子的官位欺压同窗!有本事你自己当到首辅,那样小爷我才服气!”
魏风粗犷,打架斗殴在百姓眼中不过是等闲小事,即便是公子哥儿也不稀罕。
因而虽在当街互骂,却并没有多少人来劝阻他们。
“你怎么知道小爷我就当不得首辅?”张怀雅冲着孟令徽就是一拳,“小爷成了首辅,你来不来磕头认错?”
孟令徽避开张怀雅的攻势,退了几步,转头朝着另一个巷子驰去,语言上却不落下风,“你可真敢做梦你!是首辅还是手斧?斧头帮?你别成了太子手里的斧头小爷我就谢天谢地了!”
张怀雅受不得激,紧追不舍,跑了一会儿渐渐发觉不对。
这里……好像是江家老宅?
江知同被流放,此处便被都察院封了,孟令徽把他引到这里来做什么?
世家与新贵的斗争已进入白热阶段,在府里说江家一个字都极有可能引起山呼海啸。
张怀雅再意气用事,也懂得分开大是大非与小打小闹,他勒住马,强行挽尊,毫不客气的回敬道:“是吗?但是小爷我做梦能到的位置,你做梦也不敢想!就算成了殿下的斧头,那也是凭本事吃饭,你不过就是个啃吃外家祖荫的蛀虫,我呸!”
张怀雅一边骂着,一边摸着往后退,打算退出这条巷子再转身跑。
毕竟跟家里老头去狩过一次猎,深谙在不确定自己是否安全的时候,后背不能留给猛兽这个道理。
孟令徽特意把他引到这里……必然是要通过他做什么文章的。
他的背后有内阁首辅与太子殿下,因而决不可叫孟令徽的奸计得逞。
张怀雅骂完了,特意将四周都能藏人的地方都看了看,江府门口原先放着两头石狮子,久不打扫,就连狮子脚下踩的绣球上都均匀落了一层灰。
狮子后是上马石,亦落了灰,看起来这边没有。
孟令徽往前边跑了,如果是打算在这里埋伏人套麻袋打他一顿的话,那些人大概率会藏在高处。
高处有树,顶青冠碧,遮掩烈阳。
张怀雅猛一抬头,陡见一张大网从上撒下。这网织的密,兜头下来的一瞬儿,张怀雅似乎还看到了里头夹杂着的金丝,迎着太阳光,一闪一闪的。
也就是这一瞬,他甚至都丝毫没有多想一想,仅凭下意识的本能,翻身下马,蹬地一跃、一滚,直觉那网已在身后落下、罩住了那匹马后也不敢大意。他以手撑地,抬眸掠过四周,听见梢头风声顿止——那些人还在找机会。
果真是打算套上麻袋打一顿吗?
虽是这样的开头,但张怀雅心里并不信。
孟家也算不得什么世家,真要往上去数,也就夏朝时出过一个丞相,那丞相后来还辞官了。据史书所记,孟相在任期间干的也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确难与世家两个字联系起来。
这孟祭酒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偏得了刘家三姑娘的青睐,做了个赘婿,至此便在平城落地生根了。朝上朝下,他都周全着刘尚书不方便下手的地界,明里暗里,也不知道用下作手段害了多少大臣。
狗腿往往比狗本身更叫人厌烦。
张怀雅甩开腰间长鞭,勾住江府的院墙,在他们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先翻进了禁区。
墙内草高且深茂,张怀雅将鞭子缠回腰间。
墙外顿时传来孟令徽的声音,“他进去了?”
然后是那几个打算网住他的小喽啰,“进去了,兄弟几个看的真真儿的。”
“你们几个守在这里。”孟令徽道,“我回去叫人。”
看来这边是暂时出不去了。
张怀雅听了一会儿,再不见有什么动静,便打算绕一圈儿。小时他与两位哥哥应邀来江府做客,知道江府后头有个人造湖,湖上架了一座桥,桥那头墙矮,翻过去就是芙蓉河,过了河就是西市。
他打定主意,凭着印象,往人造湖那边摸去。
才不过走了两步,便听见湖那边有一道极微弱的呼救声。
似乎还是女声。
江府已封,这女声是怎么回事?
他只不过一思量,虽也想是不是孟令徽下的套,但到底还是人命重要些。
张怀雅紧赶了几步,见湖边果然伏着一个人。
再走近些,发现还是个小姑娘,看模样不过十二三的年纪,白白净净的,大约是落了水,浑身都湿透了。他习惯性伸手要去探她的呼吸,一抬眼却看见薄纱的衫子紧紧贴在她身上,露出里头胭脂色的主腰。
他脑中“轰”的一声。
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刹那炸开了,四肢也仿佛中了咒,僵直又麻木,过了好久才收了回来。
“哥哥救我……”
她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虚弱的缘故,轻飘飘的,带着鼻音,没有一丁点的气力,反而如春天的絮子,不知不觉扑在心上,叫人痒痒得很,却又寻不到究竟痒在哪里。
这一声哥哥,让张怀雅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血液,又沸腾了。
袁润的血液也差不多同时沸腾了。
在外边阿辰毫无意识的隔空打配合下,他在壁龛里看到了一把钥匙。
这钥匙大概不是简行之另外给张怀雅拿去配的那枚。这把钥匙精巧得很,单机簧就有四处。远远看着,像是撑住南天门的四根柱子,参差间错,能叫人咂摸出许多不同的意味来。
袁润盯着那钥匙看了一会儿,然后示意允钦,“你去拿过来。”
钥匙两端系着极细的丝线,固定在壁龛深处,允钦没看见,一动钥匙,丝线一扯,“哐啷”一声,拽动了一块板子。
允钦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钥匙掉在地上,弹起来,再落下,叮当脆响。
袁润扶着肚子趔趄着起身,小腿肚磕在金裹脚杌子上,划过青砖,拖出一声沉闷的声音,这一寸见方的纱屏内,顿时乱作一团。
简行之也跟着起身看过来。
所幸这纱屏设计的精妙,虽是白底水墨,但从外头并看不见里间情形。
顾素辰也好奇望去,“这是怎么了?”
心里却道,必然有贵人在这里。
甫一进来看见这处多余的装饰,顾素辰就猜后边有人,所以他今日作答格外仔细。中途被阿辰打断,如今刚刚续上,后边却又闹出了这样的动静。
简行之回过头,勉强笑道:“无妨,养了一只大猫,也太不叫人省心了。”
“大人养的是暹罗国的猫吧,听说那猫闹腾得很。”一旁的李辞盛接话,“听说陛下一共就收了六只,余下的都分在了各个衙门里头,先前一位伯父还送了父亲一只呢。”
简行之连忙应道:“是,闹腾得很。”
他心有所思,一手拄着拐,一手便去摸腰上的荷包。
扁的。
果然落了钥匙。
为着这所谓的国士面试,他整整忙活了一早上。这事儿是殿下嘱托,又不好让太多人知道,他便事事亲力亲为,果然就落下这么一桩要紧的事儿。
那壁龛里供着镇宅仙,每日夜间他都将钥匙系在这里,汲神灵正气。今天忙,忘了收,正好留给了太子殿下。
这事儿闹得你说。
简行之又往纱屏处看了一眼。
从不安分守己的太子殿下,加上太史局禁地书楼的钥匙,可能会发生什么?
想都不用多想。
不亚于一场九级地动。
九级地动在平城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简行之深吸一口气,他二人的回答也听不到心上了,总之照殿下的意思,这两人都是国士苗子,不论最后点了哪个,都是功德一桩。心不在焉地听完了,又匆匆交代了几句,嘱咐阿辰送二人出去,他起身在门口站了站,见两人都走远了,才快步绕到了纱屏后。
果然,纱屏后除了歪掉的杌子,以及地上一只汤婆子外,再无其他。
简行之匆匆出了门。
把全身的气力都压在龙头拐上,他的步子又乱又急,一连被石块绊了两次也来不及斥责身后跟来的史官。
史官不明所以,想去找阿辰问问清楚,又怕简行之身边没了随行的人出了意外,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却不防简行之猛一回头,喝道,“跟着我干什么,书楼也是你等能进去的地方?”
史官一怔,停下步子。
简行之也一怔,意识到自己近来脾气太差了,好像总是在训人。他心里也不明白,想自己坐镇旌门关的时候,指挥的是十几万铁甲军,面对的是凶狠残暴的乌卓人,一个不慎就是性命攸关。那时的自己也不似现在这般着急忙慌啊,怎么自打和太子殿下有了牵扯,从前那个沉稳又机智的自己就不见了?
好像永远都在意料之外、意料之外。
现实就是滑不溜丢一只泥鳅,眼看着在掌握之中,一个倏忽,就把他闪开了。
书楼是太史局最大的建筑,一入太史局正门就能看见,并不难找。
袁润揣着钥匙,跑得比兔子还快。
允钦有点跟不住,喘了几口气,“殿下,殿下您慢着点儿,当心脚下——”
也就是现在没跑鞋,不然还能更快一点。
风呼啸着,允钦的话到不了袁润耳边,他咬住后槽牙,拿出体测时跑一千米的劲头,跑到门前,拨开墙上垂下的绿藤,拿出钥匙,一捅一拧,“咔哒”一声。
此处是太史局禁地,钥匙是简行之贴身保管,其余史官都不得近前。因而也没有人出面阻止,袁润这个不速之客背着手四处溜达了一圈,倒比主人更加利落自在。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袁润想起那天晚上,他和张怀雅趴在都察院的树上,望太史局兴叹后引发的一连串事故,此时竟然有了些迟来的快意。
看吧,命中注定,终究是要进来的。
顾素辰和国士选拔被他抛在了脑后,袁润推开正房的门,抬手挥了挥落下的浮尘。
书楼里存放着的是太史局的手稿。
金卷记录皇室,蓝卷记录官员,旁边一口上了锁的大铁箱放的则是整理完备打算装订成册的。
袁润按照书里的说法,用同一把钥匙打开了铁箱。
简行之真的是个很省事的人,这在无形之中,也为袁润带来了很多便利。
袁润伸手,先拿出一本《朝臣列传》。第一页记得是内阁首辅张承,“祖籍平凉,父张之尹,任十渡村村正……”袁润又翻了几页,看到崔玄亦,“……父崔皓,屡试不第……”
《朝臣列传》是按照本朝官员综合评分排的,听似公正无比,其实袁润觉得还是有水分。
那首辅与尚书一样的品轶,崔玄亦还当过太子太傅,怎么反而排到了张承后边?
袁润又翻,看到了简行之。
简行之对自己的评价倒也简单,就三个字:讷于言。
一连看完了几个重臣的,允钦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殿、殿下。”接着一眼看见打开了的铁箱和被袁润翻出来的书册,他一怔,就连语调也带上了颤音,“殿下,这、这可是……大罪啊。”
袁润把《朝臣列传》放回去,又拿起一本《皇族宗氏》来。
第一页自然是留给魏帝的,袁润看了一眼,写的很多也很正常,大概是从魏帝做安国将军的时候写起的。
随便捞了一页又是西景王。
袁润对他不怎么感兴趣,书里好像就连造反的时候也没怎么提过这个藩王,于是就瞟了一眼,注意力也仅仅在“性奢骄逸、好大喜功”几个字上落了落。
依照规矩,他又往前翻了几页,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什么罪?能砍我的头还是贬了我?”
不等允钦回话,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两张活页,卡在其中,鸾飘凤泊几个字,每一个顿笔都似在逗引他打开,一探究竟。
面对这样的诱惑,谁能抵得住呢?
食指插入书页,上挑,带着磨砂的触感覆在拇指上。
中指、无名指依次跟着一按,将书页翻过去。
这是历史性的一刻。
自大魏开国以来,还没有人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太史局对自己的记录与评价。
今天,袁润看到了。
“不会通篇都是夸我的吧。”袁润被从小听到大的溢美之词洗脑了,他一边感慨着,一边示意允钦去放风,“毕竟人人都说我……”
然后他噎住了。
这写的……是什么?
是他?
真的是他?
袁润不敢相信,又翻过来重新看了一遍。
“正元十一年六月初六,流星过境,尾带扫帚。”
“太子殿下应运而生。”
“……”
应运而生这几个字就很妙。袁润再三确认,简行之这句话,确实是明里暗里的在写他是扫帚星转世,半点不含水分,说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但凡认识字的,都能完全、彻底看懂他的意思。
袁润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大度的人,这些话,私下里说说,当野史的流传也就算了,他不计较。
但看着这架势,这句话,是打算写进正史里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往下看了一行。
“……周岁宴,天降火球。陛下为定民心,册为太子,入东宫。”
嗯,他这个怎么说,又是流星又是球状闪电的,对于愚昧的古人而言,确实有点过分了,也不是不可理解。袁润暂先将这口恶气吐出来,继续看。
“正元十六年三月,殿下裁衣划地,自言愿为农作。陛下大怒,撤东宫四嬷嬷、二十二内侍,余者各杖十。”
“……同年六月初七,殿下碎帝王佩——”旁边还有朱笔小字注解:轩辕蓝玉,铸帝王佩两枚,乌卓可汗与大魏皇帝各一,表其正统。陛下大怒,崔玄亦开解曰:“皇权无二,殿下以此示其一统天下之决心。”崔真乃小人行径。
“正元二十一年,殿下碎轩辕宝瓶,陛下大怒,亦是崔领众臣开解。”
再翻,依然是“陛下大怒”、“崔开解”、“大怒”、“众臣开解”……诸如此类。袁润实在想不明白,魏帝既然这么看不惯他,怎么不趁着年富力强,再生一个?就算是觉得名不正言不顺,那再扶个继后也可的啊,他又不介意。
一直翻到最后,“殿下喜萝莉。”萝莉旁边还一连打了个几个小小的问号,继续朱笔小字注解:姓氏不祥,大约与冀云省布政使司难脱干系?年龄二十二?
袁润:“……”
夫子咱不知道能不要瞎扯不?
他“啪”地合上书,放回铁箱里挂好锁。书楼里的墨臭混着潮霉的味道,此刻方才冲上头来。
袁润打了个喷嚏,得到了满足的好奇心落回了肚子里,脑子里终于有些空地、让他想起冷酷无情的简行之,顺带着还想起了当过将军的魏帝以及那条太史局的禁令。
可他今天带手令了啊。
袁润从腰间摸出那枚黑曜石令牌看了看,强行说服自己,打算离开。
“殿下把这里当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此为太史局禁地,殿下擅闯,乃是大罪!”
一道声音拦住了他。
是简行之。
袁润一惊,顺势举起那枚令牌,“我……学生持手令进来,不算罪大恶极吧?”
“令牌上写的清清楚楚,书楼乃是禁地!”简行之双指夺过令牌,尽力避免触及袁润的手指,怒道,“殿下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可我没仔细看令牌啊,不知者不为罪吧夫子。”
袁润强词夺理。
“不看令牌?”简行之一声冷哼,“接太史局令牌不看者,再加一罪!”
“这……谁说的?令牌上也没写啊!”袁润开始懵了。
在气势上,他完全处于劣势。
“臣方才加的。”
简行之扶着龙头拐,站在袁润面前,如一堵高厚的墙。
“那,有罪会怎么样?会杀了我还是贬了我?”第二次问出这句话,袁润明显底气不足,但又抱了些小小的期望。
简行之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垂眸看向袁润身后的铁箱子,朗声道:“太宗有训:擅自翻阅史录者,当剜双目;踏入书楼者,当断双足。殿下贵为太子,罪加一等,那便在这书楼里做个看守好了,什么时候有了下一个,殿下便能得解脱。”
听着有些血腥残暴。
袁润一颤,心想大不了鱼死网破吧!
于是他带着颤声喝道,“是你先编排大魏太子的!你什么意思?你敢说我是扫把星下凡?!堂堂太史令,竟也宣扬这怪力乱神之说!你信不信我禀明父皇,撤了你的太史令之职,还叫你回旌门关去!?”
有种心理叫触底反弹,意思是人在没有退路的时候是会格外勇敢的。
袁润此刻差不多就是这样。
但对面的高冷冰山并不为之所动。
“殿下请便。”
简行之依旧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今日便是到了紫极殿,也是殿下有错在先。臣一切按律例处置,任是陛下也挑不出什么错漏来。”
“我、我还帮了你一把!你不能恩将仇报!”
袁润急不择言,眼睛一直瞄着门后。心里想允钦那个小王八蛋怎么还不快去找魏帝,就眼睁睁看着他被简行之欺负吗?
“殿下此言差矣。”
简行之微微颌首,“有功当赏,有错当罚,这是陛下一直教导殿下的为君之道。善恶分明方是正途,殿下身为万民表率,更不可混其为一谈。”
……
这样下去,口水仗是打不完的。
何况本来就是自己理亏。
袁润偷偷瞄了一眼简行之与门框的距离,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自己需要什么样的角度和速度,然后他忽然开始哭。
说是哭,不如说是干嚎。
毕竟要让简行之分神,所以有些用力过猛了,整个太史局里都回荡开了袁润排山倒海的哭声。
突如其来的哭声的确叫简行之有些意外,这……放在历朝历代都开始独立处理朝上事务的年龄,咱们太子殿下竟然还要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吗?就因为他吓唬了他几句?就这么一出神的功夫,便见一团影子要从他身边挤出去。
简行之眼疾手快,横起龙头拐,拦住了那团影子。
“殿下,闹够了吗?”
冷声沉肃,惊得袁润连继续装哭也忘了。
袁润抬起头,他似乎还未曾见过这样的简夫子,比之前的魏帝更加冷硬无情。他见过太史令简行之,见过文华殿策论夫子简行之,直到今天,他才当真见到了简将军。
当年戍守旌门关、传说中杀人不眨眼、茹毛饮血的,
简将军。
他忽然有些想念张怀雅。
倘若张怀雅在他身边,一定会告诉他现在可以怎么做,才能把损失降到最小。身边没有允钦和张怀雅的时候,袁润觉得自己就是个智商为负的憨批。
张怀雅现在亦不好过。
江家老宅内,他看着面前的姑娘,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你看够了吗?”
李辞盈咳了几声,总算缓过气来,先恶狠狠瞪了张怀雅一眼,“眼睁睁看着我溺水不闻不问,若不是我命大,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张怀雅连忙撇开脸,“我不是,我没有,我过来的时候你就在这里躺着了。”
“那你还不扶我起来?不知道这样躺着是会呛水的吗?”李辞盈说着,朝着张怀雅伸出手,示意他扶自己起身。
张怀雅习惯性伸出手,又缩回来,红着脸道:“不行的吧……这个,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我还事急从权呢!快扶我起来!心无杂念,你脸红什么?”李辞盈厉声,“从后边小门绕出去,芙蓉河上停了一条朱砂色的小船,那船家若在,你就可以走了;若是不在,你撑船送我回清风客栈,赏钱自然有人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一轮红包,木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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