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逸故作随意地将脚尖一旋,两个影子登时定在原处,悄无声息,犹如鬼魅。
背对别人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站在你身后的人,手中拿的是鲜花还是沾了□□的抹布。
不过在这样夜黑风高的夜晚,后者的可能性是能够轻松压倒前者的。
封逸深吸一口气,瞄准林泽离去的方位,一个箭步猛得冲刺,飞也似地逃跑。
“林泽!”
回声四起。可是附近都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荒无人烟。而大蠢猪一到关键时刻连半个鬼影子都没有。
喊是没什么用了。光是跑就要了他半条小命。
听到背后的凌乱的脚步声,封逸一边喘气,一边忍不住在心里碎碎念。
当猫的时候遇上猫贩子,当人的时候遇上人贩子……
这运气还真是无与伦比!
心神激动之处,腿部肌肉用力过猛,神经竟然开始不要命地剧烈抽搐。一个不稳,封逸屈腿滚倒在地,膝盖双双擦破,火辣辣地痛楚从撕翻开来的皮肤扩散开去。
他半坐起身,捂住膝盖,面庞微微扭曲,秀气的眉头皱在一起。
脚崴了,站不起来。
回头一望,两个不明身份的人已然迎头赶上。都是成年男子,追上他一个小孩子自然不在话下。
“小崽子跑得还挺快,”两人之中,一个明显处于首领地位的男子先上前来围着他看,口中啧啧称奇,“瞧这张脸,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封逸极其讨厌这人粘腻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恶心得让他想起鼻涕虫。他见男子竟还伸出手欲摸自己的脸,半点不犹豫往男人脸上一抓,划出几道红印,一条还渗出血来,痛得男人连连惊叫。
他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林泽没来得及给本大爷剪指甲……
“贱货敢刮花你爷爷的脸!活腻了吧!”
男人一巴掌把封逸甩倒,揪着他的头发,一脚狠狠踩在他瘦小的背上。
“你就随便发泄一下,别打破相了,不好卖。”他的同伙劝道。
封逸起初还能抵抗一阵,但男子下脚毫不留情,他下意识将身体往里蜷缩着,只感觉洪水般涌来的剧痛加之于身,后背与腿上全是火辣到麻木的痛感,一阵阵恶心泛上喉咙。
但他连吐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意识被一阵阵拉散模糊,咬了咬舌尖拼命保持清醒的状态。胳膊无力地抱住脑袋,从软发里流出一道血红,顺着苍白发紫的面颊顺流而下。凌乱湿冷的发丝间露出一只眼睛,目光在涣散与凝聚间挣扎着徘徊良久。
良久是多久?
暴怒的男人发泄了多久,就是多久。
封逸已经不在乎时间了。
可是就算一息尚存,意识朦朦胧胧,视野被血液与汗水浸润得模糊不清,他也始终固执地紧盯着悄寂的街道口,等待一个人来。
只要能拖延时间的话……
林泽就可以找到他。
假装成怯懦听话的模样可以少吃点苦头,可是他不忍心让死猪头找不到自己。
在这里,那个混球,身边没一个朋友啊。
找不到本大爷,他会疯掉的。
人贩子终于踹够了,把半昏过去的封逸往面包车里拖。
封逸使出吃奶的劲向他的脸吐了口唾沫,令他怒气又蹭得一下子窜上来。
但那盛怒的一拳最终没有落下。不知为何,他往后退了一步,嘴巴里骂骂咧咧的,注意力从封逸身上移开。
有人来了。
封逸感觉到一条带着温度的衣服盖在了自己身上,熟悉的味道里蕴含着使人安心的神奇魔力。
耳边传来惊呼以及惨叫声。
骨骼碎裂与血肉翻搅的动静在夜里显得格外凄惨。令人作呕的游离的血腥味飘荡在空气之间。
他来了。
栖息于深渊的龙王被触及逆鳞,失控的魔神已经展开屠戮虐杀的修罗场。
与此同时,封逸紧绷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困倦与痛觉铺天盖地地包围了他。
他就这样半昏半醒着趴了一段时间。等意识复苏时,碰巧听见人贩子的哀嚎声渐渐地微弱下去。
封逸从半昏厥中缓过劲来,努力睁开眼睛。
昏昏沉沉之间,他瞄见两个不久前还趾高气昂的男子已经血肉模糊地瘫在地上,肢体诡异地扭曲着,时不时还抽搐一阵,翻出阴惨惨的白骨,简直不成人样。
就像是……被未毕业的医学生解剖到一半,开始恶劣地玩弄起来的脊蛙。
真惨。连他这个受害者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快变成一滩烂泥了都。
熟悉的人影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副铁锹,踱着慢步走过去,脸色阴沉如冥王。铲口倒拖在地上,与碎石子的碰撞之间发出嘎哒嘎哒的清脆声响,仿若死神挥舞镰刀之际奏响的镇魂曲。
尚存一丝神志的封逸扯住林泽的裤管,不让他靠近那两个奄奄一息的人。
他很清楚,再这么下去一定会死人的。
不管对方是多么令人发指的渣滓,但毕竟是杀人。封逸可不相信,如今孤家寡人的林泽拥有足以抹去这件事影响的势力背景。
“放开。”林泽冷冰冰地说,“否则我连你一块揍。”
封逸反而直接用胳膊把他的脚腕环起来,不让他抬脚。
“你要杀他,就先把我弄死吧。”他闷闷地开口道,“你不是想要我的皮做围巾吗?给你就是了。”
林泽猛得转过身来,死死盯着趴在地上的封逸。
小狐狸精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小腿。
“带我回家。疼。”
轻飘飘的五个字,瞬间将林泽的冲天杀欲收敛在内心的最底层。
他平复了情绪,扔开铁锹,在封逸面前蹲下来。
“走得了路吗?”
封逸摇摇头。
林泽转过身,将小狐狸的胳膊环住脖子,背着他站起来。
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言,肩上封逸的脑瓜随着林泽小心仔细的步伐轻轻地左右晃动,绵绵不绝的清浅呼吸萦绕在他的耳畔。
痒痒的,令他有些不自在起来。
林泽平生还是第一次如此毫无戒备地肯让别人趴在自己的背上。
要知道,此前如果是谁和自己的背部有接触,那绝对是处于被他过肩摔的过程中。
可是唯独这只狐狸……
别说摔着了,平时磕着碰着他都要心头一紧。
回到福利院,林泽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半人高的泰迪熊布偶,递给封逸。
“抱着,我给你上药。”
封逸乖乖敞开双臂抱住大大的玩偶,转过去把脊背朝向林泽。
泰迪熊浑身绒毛,暖和舒适,他把脸埋进玩偶的脖子,窝在玩具熊干巴巴的拥抱里,一股莫名其妙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封逸已经从半死不活的状态恢复过来。因此,为了展现自己的活力,总是要显摆点什么的。
他戳戳泰迪熊的硬壳鼻子,揶揄意味十足地嘟囔了一句:“看不出来,原来你是这么富有童真的人啊……”
林泽给他敷云南白药的手指用力一按,疼得封逸呲牙咧嘴地抠紧了泰迪熊的脖子。
……本大爷错了,这棒槌一点童真都没有。
活该没朋友!
林泽和诸如洋娃娃布偶的事物原是绝缘的。不过之前省慈善基金会领导下巡视察,象征性地给每个孤儿送了一个玩偶,以表示关怀。
本来以为这辈子用不上了,没想到草丛里突然钻出来一条狐狸。
据说小孩子抱着什么东西敷药能够减轻痛楚,故而林泽立刻就想到了那只待在柜子里快积灰的泰迪熊。
然而还有一个原因。
他手指一顿,抬起头,无声地凝视着封逸蹲坐在床上的背影。
明明狐狸是精明狡诈,吸人精魂的象征。
可是这条给他的感觉。
真的很像一只,蠢蠢的熊。
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蠢得无可救药。让人伤透脑筋。
第二天一大早,林泽就拖着封逸去附近的医院做了全身检查。而令人庆幸却又哭笑不得的是,人贩子给小狐狸留下的都是看起来严重,实则很快就能痊愈的皮外伤。医生给他开了几副药,内服外敷,坚持一两个星期就能恢复大部分,连疤都不会留下来。
真正要命的却是封逸自己逃命的时候,那惊心动魄的一扭。
封逸一脸震惊地瞧着自己肿胀起来的脚丫子。
韧带拉伤,没三个月走不了长路。
活泼好动的小狐狸差点哇的一声哭出来。
可是他哭破喉咙也不能治好他不争气的脚,只好窝在房间里,每天晚上翻几页书,发发呆,翻几页书,发发呆,像个小媳妇似的等林泽回到阁楼,单脚跳过去给他开门。
再过了两个多月,等到福利院后院的草地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意,封逸终于可以初步掌控住体内的力量,在光秃秃与毛茸茸之间自由来回地切换了。
多亏一只废脚,没让他把福利院弄得鸡飞狗跳。
被生活欺骗的忧郁的日子里,封逸的日常娱乐仅仅是从人形忽然一下子变成狐狸,然后再钻进衣服堆里变回去。
在这种无聊到极致的往复中,百无聊赖地研究,如何变身才能在化形的刹那间,拖着一条瘸腿完美地穿戴整齐。
甚至闷得发慌的时候,也只能变成一条瘸脚的狐狸,一脸颓废地趴林泽身上跟着他出门肃清,不知道有多安分,连林泽都开始有点不适应起来。
封逸张开嘴,启动了今天的第一千零一个哈欠。
空虚。
难受。
想哭。
废狐狸说的无疑就是这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