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后,秋季。
在这个万物凋零的时节,战后的司利德却在一点点恢复生机,
原京生物研究院举行了一次聚餐,地点设在中央公园。
刚下过一场霏霏烟雨,阳光并不强烈,混沌的云层压得极低,空气中透着凉沁的气息。
繁茂花林下,两鬓斑白的迪伦喝了一口酒,看着眼前嬉闹着的那群年轻人,感叹说:“还真是朝气蓬勃啊。”
刚和同事玩“逃跑游戏”赢了的桑穆赫大汗淋漓地远离人群,脱下西服,挂在手臂上,笑嘻嘻地凑过去:“院长,在喝酒啊。”
“什么院长,我早就退休了。”迪伦斜睨了他一眼:“他们一轮都玩完了,你怎么才过来?”
“我是最早出发的那一个,结果快到时我们实验室打来电话,说我负责培植的细胞株突然停止分裂了,只好调头回去。最后问题顺利解决,就这样还被顶头上司好一顿臭骂,挨完训才过来。”桑穆赫伸手在鼻梁上扶了一把,结果摸了个空,错手戳到了眼睛。
他捂着眼睛痛叫一声。
迪伦说:“我记得你以前戴眼镜的吧,你眼镜呢?”
“扔了。”
“扔了?打算做视力矫正术了吗?”
桑穆赫摇头:“昨天在超市碰见柯玛,她说我一直单身的原因就是因为戴眼镜。没人会喜欢一个戴着那种老派圆框眼镜的科研宅男。”
迪伦讶异:“我记得泽卡斯以前也是戴眼镜的吧?他很受年轻小姑娘欢迎啊。”
这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
桑穆赫在迪伦身边坐下,哭丧着脸说:“那我这辈子还能找到女朋友吗?”
“总会找到的,我国男女比例你知道是多少吗?1:1.35,就算是整个原京所有男人都结婚了,你还有的挑选。”迪伦拍了拍他的肩,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再说了,你还年轻,怕什么。等事业有成,总会有吸引到女人的。”
“那是什么时候?”桑穆赫看向迪伦的目光重新燃起希望,侧耳聆听经验丰富的长者教诲。
迪伦慢悠悠地说:“哦,到坐上我退休前位置的时候吧。”
桑穆赫:“……”
迪伦放下杯子拍拍他的肩膀:“先立业,后成家。你还是先把科研搞好,努力个二三十年再说。”
他张口还想说什么,脖子被一个人从背后勾勒住:“桑穆赫,你小子原来躲这里,不要烦迪伦院长了,快过来玩牌,输了脱衣服啊!”
“不……”他挣扎了一下,很快有更多的同事涌上来,把他往后拖去。
接着响起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声:“不是说输了再脱衣服吗?!你现在……唔,手别伸进来!啊——我的裤子!”
欢声笑语鼎沸,在密林间回荡。那些饱满舒展的繁花缀在枝头,风一吹,重瓣散开翩然落地,红紫交织,远远望去,竟如天上霞云倒映。
罗兹脚下一个急刹车,意识到这是绝好的拍摄素材。
马上从置物盒拿出相机往脖子上一挂,朝声音发源地冲去,快速构好图,对准树下那一群嬉闹的男女咔嚓咔嚓拍了数十张。
当他低头回看那些照片打算剔除一些废片时,认出其中一个还是德高望重的迪伦院长时,激动得差点连相机都握不住。
罗兹的职位已经很多年没升过了,他的作品也很久没有引起过热议了,最近一次产出有话题性的作品还是十年前,艾亚指挥官从波色兰星回到柏坦星之时。
他还记得当时艾亚身后还跟着一个矮小子。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穿军装的样子实在太滑稽。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个跟在艾亚身后的人是维奥,指挥官新收的养女。
他拍完照,坐回车里。
副驾驶一个身材惹眼的美女摘下墨镜:“你又来了。”
“职业习惯,职业习惯。”罗兹系挠挠头,上安全带,发动车子。
“接下来去哪兜风?”
“随便。结婚了就对我一点都不上心了,我看相机才是你老婆吧?”
“让瑞,你又来了。”
金色的秋天,公园内的花香被风递送至更远,渗入每一条长街小巷中,在阳光的温煦下散发出馨甜的气息。
战争所带来的苦难与压抑俱已被驱散,被人遗忘在昨日。
十月最后一天,艾亚在政务厅处理完当天的事情,在讲话稿上签署发行令,然后脱去军装,卸下随身携带的武器,换上最普通的衣服,步入司利德街头。
就像原京千千万万个平凡男人下班后会做的那样。
路过江心公园,沿岸到处是追逐打闹的孩童、深情相拥的情侣,以及携手缓行的耄耋老人,一派祥和之气。
路灯映亮他们在层叠的树影中时隐时现的身影,仿佛一副熠熠生辉的画卷。
江畔许多建筑废墟之上,正崛起新的框架。
戴着安全头盔的工人们乌泱泱一片,忙着丈量、测绘、奠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虽然已经日薄西山,夜幕四合,空气中却蕴含着蒸蒸向上的力量。
突然手腕处传来震动,艾亚看了眼,接通电话。拉邓充满笑意的声音在耳内响起。
“艾亚,猜我现在在哪里?”
“又去哪里玩了?”
“你猜嘛。”
"猜不到。"
她就知道艾亚这个人根本不解风情,于是不卖关子了:“我现在在家哦。”
“家?”
“对,虽然很想留在司利德……”拉邓叹了一口气:“如果你那天稍微表现出一点要挽留我的意思,我就不走了,可你什么都没说。”顿了顿,语气又欢快起来:“不过这样也不错,省得我父亲总是因为我不肯安分待在他身边到处乱跑而生气。”
“你和你父亲的关系重修旧好了么?”
“差不多吧。虽然他这个人比较固执,拉不下脸来和我道歉。但其实自从锡罗西开始屠杀其它星球居民的时候,他就开始反思自己曾经的荒谬立场和行为了。”
“这样啊。”艾亚眺望着零星闪着光的天幕,轻声说:“所爱的人的道歉,永远不会晚。”
“是这样没错。”突然,拉邓的声音低下去,有说不出的落寞:“艾亚,我们以后有可能……”
“我们以后肯定还会再见面,毕竟时间还很长。”
“也是呢。”拉邓笑起来:“你现在在做什么?”
“看风景。”
“咦,不像你的风格啊。”
“为什么这么说?”
“在你眼里,这不就是浪费时间且毫无意义的事情么?”拉邓揶揄道。
艾亚扣着鼻尖轻笑:“人总是会变的。”
拉邓哈哈笑了一阵,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听着双方的呼吸声,她终于说:“我老爸又叫我出去见相亲对象了,下次聊。”
“嗯,下次聊。”
艾亚正要挂断,拉邓的声音又急切地响起:““明天吧,明天晚上我打给你,说说最近遇到事情,你肯定会感兴趣的……”她又控制不住地讲了一大堆话,看电话那头没反应:“……艾亚,你在听么?”
“在听。”艾亚轻应了一声:“那明天聊。”
结束通话,他在江边驻足片刻,微微垂下头,望着湍急的江流出神,白色衣袖被江风吹得鼓起。
良久,感觉到有点冷了,正准备离开,后腰猝不及防被人撞上。
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年轻姑娘正拉着她的朋友朝他弯腰道歉,充满愧疚地说:“对不起呀撞到你了,是我跑太快了,不是故意的。”
“没事。”艾亚随口问:“你们要去哪里?”
女孩顿时笑弯了眼睛:“去格里尔庄园,那里正在举行酒会。”
他点点头,让开一步,示意没关系了,去吧。
两人手挽着手,打闹着离去。
“那个人有点像艾亚指挥官呢,长得太好看了,嘻嘻。”
“薇安,你又犯花痴了,昨天你还说你……”
艾亚听到这个名字猛然一震,抬头望去。这才注意到其中一个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柔发,相仿的年纪,相似的身量。
他有瞬间的恍惚,疾追了几步,又倏然顿住,苦笑着摇摇头。
别犯傻了。
就这样片刻犹豫的功夫,那两个女孩已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踪迹不可寻。
随着夜色越来越深,城市逐渐安静下来,林立紧凑的建筑高耸,从下至上仰望,仿佛身处松涛起伏的林海,头顶是繁广的星与云。
那些存在数百亿年的光见证了宇宙变迁,穿越迢迢时空,抵达这片土地。
此时此刻,有多少人正仰望着同一片星空,沐浴着同样温柔的星辉;又有多少人在夜空下思念逝去的故人,期许未来的梦。
艾亚穿梭在大街小巷,在碌碌人海中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却完全感觉不到疲惫。
司利德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对这座城市感情深厚,一直以为自己对它已经足够了解,可今天才发现,尚有许多他没有涉足过的新奇地方。
重来一次,他会慢慢将风景看遍,将那些鲜活的人事烙刻心中。
夜的静谧将天地都笼罩起来,寒凉覆盖了每一寸土地,不同于白天的繁华喧腾,在深夜,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放缓了呼吸,进入又一场冗长的梦境中。
只是这次的梦境,永远不会有醒来的那一天。
不知不觉间,他又踏上了维奥和他见最后一面的那条街道,脚步终于慢下来。
如今,他还活着,她却已经永远地沉睡下去了。
她见证过灿烂的文明、仰望过浩瀚的星系、经历过残酷的战争……却再也看不到它们的谢幕。
对维奥来说,或许是一种幸运。
街道上静悄悄的,斑驳的墙角还堆积着不少武器弹药的残骸,很多建筑已经坍塌,但从遗留的精雕壁块中还是能窥见战前宏伟瑰丽的影子。
两侧房屋大多数已经人去楼空,有人烟气息的不过寥寥数间,灯光从窗户透出来,像是荆棘中亮起的茕茕萤火。
大片大片浮杂的白花在墙根滋生,经风吹拂,花枝招展,犹如波动的潋滟水光。
空中有白绒落下,乍一看会以为是霰雪,但其实只是红灯花的种子。它们在秋天飘落,掩入土壤中,长眠过冬,等待来年春天破土萌芽。
艾亚伸出手,白绒触及掌心,只短暂停留一会,便被秋风吹去,轻盈地在周身起舞,模糊了视线。
朦胧间时间仿佛回溯到从前,维奥的身躯在虚空中被一点点填充起来。
她穿着纯白的长裙,黑发高高挽成髻盘在头顶,几绺头发从两鬓垂下来,随着刘海在风中拂动。
那些飞舞的种子此刻仿佛成了一盏盏夜灯,将她的脸庞烘亮。
他看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深情凝望着他,然后朝他张开双臂,是祈求拥抱的姿势。
他心下狂喜,拔足跑过去想要抱住她,指尖却穿越空气,扑了个空。定睛一看,眼前哪里有什么人,只有漫天飘落的红灯花种子。
突然,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寂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艾亚,我回来了。”
此时距离最后的终结,还有一分钟。
艾亚转过身,衣袖被凛冽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月光下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温柔的杏色,一如他的声音。
“维奥。”他伸出一只手,轻声说:“你过来,我有一句话想和你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耶,发了四年,我终于发完啦!明天还有个凑字数的番外,和正文无关,纯恶搞,可以略过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