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扶生扳回了一局,本是很得意的。
但当赵四真的冲出店门,扶着墙根呕吐不止,胆汁都快吐出来时,她不免慌了。
“你,你没事吧……”
“我给你找个大夫?”
“我……我不是故意的,你需要拍拍背么?”
姜扶生手足无措地围着赵四左右转,踮着脚,举起的右手朝着赵四弯下的后背,不知道应不应该落上去帮帮他。
赵四无力地挥手,“不用。”
他用帕子擦去嘴角的污渍,抬手朝路对面一招,一个小厮就跑了过来,恭敬地给他递上了漱口的香露水。
“把这些清理了。”赵四吩咐。
姜扶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赵四的小厮,很惊讶,但马上就醒悟:这本来就应该是富家公子出行的基本配置。
姜家人之前从来没见过,应是赵四特意让他们不在姜家人跟前露面的。
大约是出自愧疚,姜扶生眼里,因为赵四的这种做法,他头上重新戴上了佳公子的光环。
她甚至觉得,赵四想当个富贵闲人,也不是多么令人看不顺眼的事了。
谁没有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梦想呢?赵四只是比他们好命,有实现的条件罢了。
等到赵四再次坐回店中椅子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平和许多。
赵四脸色有些苍白,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斜睨姜扶生一眼,恹恹说:“你大约要害得我这几天都吃不下饭了。”
姜扶生绞着手指,面上讪讪的,嗫嚅:“……是你先提这道菜的。”
赵四不满,“馒头片变质的事,不是你先说的么?”
“那是我骗你的!”姜扶生赶紧说实话,省得赵四因为这个再吐一回。
赵四没什么力气地冷哼了一声。
他不说话了,气氛安静地姜扶生心中有些不安,她小声说:“我也被你影响到了啊,本来今天还想待在厨房帮忙推新菜的,现在连油烟都闻不了了。”
赵四一怔,过一会儿,起身唤姜扶生跟他走。
“去哪里?”姜扶生连忙问。
“请你喝东西,赔礼。”
喝东西?
姜扶生大为好奇,和家人说一声,就跟着赵四出了门。
赵四领着姜扶生,出门就向左拐,穿过一道小巷,带着姜扶生来到了上阳街上。
此时旭日东升,他们二人站在上阳街的街尾,恰好看到一轮红日从街的另一头升起,彤红色的阳光驱散了秋日早晨残留的薄雾,高楼林立、行人穿梭、歌笑声不休……一大早便生机勃勃的上阳街,披着彤红色的日光,有金辉灿灿之美。
姜扶生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点来过上阳街。
实际上,她总共来上阳街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此时不免被眼前的美景摄了心魂,嘴里感叹:“可真美!”
赵四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让姜扶生跟紧了,带着她一路往上阳街的最中心地段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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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叶田田。
姜扶生抬头,看着眼前这栋高达三层,荷叶状碧色招牌上写着“荷叶田田”店名的木质建筑,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赵四说带她喝东西,这样气派的店——
“也是卖饮子的么?”姜扶生好奇问。
赵四点头,熟门熟路地往里走。
朱阳县的街上,不论冬夏,都有流动的卖饮子的小贩。
天热了,卖冷饮,天冷了,卖热汤。
名目多样,姜扶生前些日子,就曾在一个停在姜记门前的小摊贩那里,买过一回“香花熟水”。
就是用浸过花瓣的水,热水冲开,再调入糖浆的一种热饮。
听人说,这种热饮所用的花瓣会随四季变化,春夏时,自然盛开的花品类多,这道热饮的花样也多,到了深秋,就只有菊花了。
冬天更惨,朱阳县的天气寒冷,几乎没有花能在冬日自然盛开,很多小贩直接停售这一款饮子。
姜扶生买到的,就是菊花熟水,甘甜中透着菊香的清苦,她尝了一回,觉得味道简单,就没再买过。
眼前这座名叫“荷叶田田”的饮品店,出售的饮品,应不会跟那些简陋的小摊贩相似吧?
荷叶田田这间店,虽然高达三层,但布置轻巧,处处透着文雅秀气。
微翘的檐角,轻伸的雨檐,成串的莲灯,悦耳的铃铛,折叠的屏风门……让它的模样轻巧灵秀,丝毫不显笨拙。
姜扶生跟在赵四后面,不眨眼地留意这间店的一切。
她注意到,店里的店员服饰都是统一的,男着碧,女着粉,是莲叶和莲花的颜色。
而且,这间店的女侍居多,她们梳着好看的发髻,脸上带着含蓄温柔的笑意,走路的动作轻缓,款款在桌椅之间穿梭时,就像随水流微微摇晃的莲花一样美丽。
姜扶生看完人,就去看店里的布置,一楼的大堂,满布桌椅,看起来和别家酒楼没什么大的不同,只是桌椅设计地都更清新细巧,桌椅上都有荷叶状的雕花。
姜扶生往墙上看,找到了店里的水牌。
沈香水、香糖渴水、杏酥饮、乳糖浇……名字不一的饮品名字几乎占据了半面墙壁。
姜扶生对其中的大多数都不认识,一边看,一边凭名字猜它们是什么做的。
“跟上。”赵四提醒。
他熟门熟路地顺着雕有莲茎缠花的楼梯,往二楼包间走,姜扶生怕跟丢赵四,不敢再东张西望,扭过头专心走路。
负责探前路的小厮早就在订好的包间外恭敬等待了,姜扶生跟着赵四进去,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位粉面桃腮的女侍,正笑盈盈地朝赵四屈身行礼。
包间居然还带专侍的,姜扶生大开眼界。
赵四应是这里熟客,说不定连这间包间都是他惯用的,一进包间,便懒散地窝进了软榻里,示意女侍给姜扶生送上菜单,挺大方地说:“想喝什么便点什么。”
姜扶生还在留意包间的的布置。
这间包间的布置风格延续了楼下,但莲饰不像楼下那样繁多,只在某几处点缀了下,有种恰到好处的清新自然之感。
用具上,器物的造型更为独特,细节精美,低调地透着与一楼不同的华贵之意。
姜扶生接过木质菜单,闻到一丝隐隐淡淡的荷香,手下的菜单触感微凉光滑,不知道是什么工艺制的,浅浅变换的青碧色染进了木质里,边角还阴刻着设计精巧的莲叶简图。
这样的做派,在现代不算什么。
但在现下这个工业落后的时代,就非常值得人惊呼开眼了。
姜扶生自从进了这家店,就觉得眼睛不够看,这家店在布置上所用的心思都这样精巧,想必所售饮品味道更是绝佳。
姜扶生稍微欣赏了下菜单的外表,就迫不及待地翻开了内里——
《春与青溪长》,
《淑气催黄鸟》,
《晴光转绿萍》,
《飞花穿庭树》,
……
姜扶生心中的雀跃开始逐渐消失。
对面的赵四非常适时地问了一句:“选好了么?”
姜扶生:“……”
她看不懂。
别说透过这些诗句挑饮品了,她连这些诗句的本意都不知晓。
姜扶生瞪眼瞧菜单,心中在想念一楼墙上的可爱水牌——
香糖渴水、杏酥饮、乳糖浇……虽然她都没吃过,但是凭名字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哪儿像手里这本单子啊,她就是想象力开到最大,恐怕也猜不出《飞花穿庭树》是个什么鬼。
姜扶生合上单子,脸上露出委屈,冲对面的赵四如实讲:“我看不懂。”
赵四一愣。
他根本没想过山神弟子会不懂点单。
旁边的女侍掩嘴轻笑,轻柔地帮姜扶生重新打开菜单,一道道细述:“春与青溪长,是一道茶饮。因茶味清新悠长,如同看不尽的青碧春色一般,才有了这个名字。”
“淑气催黄鸟,则是一道……”
女侍轻柔的语音,将各饮品的介绍娓娓道来,姜扶生初始还听得认真,但很快就感觉到了头大。
就好像又回到了她回回诗词默写和解读都不及格的高中语文课上,各种“意象”、“寓意”让她脑袋一团浆糊。
女侍讲到《飞花穿庭树》时,姜扶生已经不记得开篇的《春与青溪长》是什么了。
“姐姐,不用麻烦了,”姜扶生打断女侍的话,脸上露出了属于学渣的尴尬。
“可以给我来一碗杏酥饮么?”
女侍愣住,大约是一时没想起“杏酥饮”在菜单哪一页有提及。
对面的赵四瞧出姜扶生的窘迫,哈哈笑了出来。
姜扶生摊手,学渣姿势躺平任嘲。
赵四笑够了,吩咐女侍:“就给她来一碗杏酥饮,一盏“菲菲红素轻”,另挑几样清淡酸甜的点心送上来。”
女侍含笑退下。
姜扶生好奇问赵四:“你不喝么?”
赵四摇头又点头,“我早就让小厮点了温胃的姜饮,待会儿你先喝了它,再吃其他。”
“哦。”姜扶生一听,就知道他所说的姜饮才是赵四这趟请客的重头。
姜有温中止呕的效果,两人刚刚把彼此恶心到肠胃不适,姜对于他们来说,正对症。
“他们家姜饮有什么奇特么?”姜扶生好奇,若只是为了止呕,她在店里熬两片姜都能达到效果,不知道这家店卖的有什么稀奇,居然值得赵四专门带她跑这么远来一趟。
正说着,有人轻轻敲门,女侍端着两盏棕红色姜饮呈了上来,所用的茶盏轻巧秀致,颜色是让人心生沉静的深青色。
姜扶生看一眼赵四,发现他原本苍白的脸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缓解了很多,问:“你来这家店,是不是因为你觉得他家的布置,也有安抚人脏腑的功效?”
到处是深深浅浅的青碧色或者藕荷色,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荷香,环境也非常安谧,让人不由地觉得心安静下来,胃也舒服多了。
起码,姜扶生就觉得她现在对想象中的厨房油烟味,不那么抵触了。
赵四点头,端起了姜饮,说:“他家能屏退我的杂思。”
屏退杂思,他就不会想起那碗该死的汤……
看到赵四喝起姜饮,姜扶生也连忙端起。
姜饮飘着一股微苦的药香和姜片特有的辛辣味道,里面除了姜片,应还加了其他药材。他们端上来的是过滤后的澄清汤水,姜扶生辨不出有哪几味,只凭微甘的余味,尝出里面应有甘草。
甘草,这也是补脾益气的常用药。
姜扶生喝得仔细,喝完一盏,仔细体味了下,跟赵四交流:“味道一般,没什么出奇的,不过,我的胃舒服多了。”
赵四笑,“这是药饮,重点在发挥药效上,不难喝到让人喝不下去就足够了,味道出奇可不是它该有的追求。”
姜扶生恍然。
她先入为主,以为姜饮也是这家店的一款休闲饮品,没想到居然是正经药饮。
“他家的姜饮方子据说出自宫廷,起效快,药力好,你若以后生了胃病,可来试试,效果不错。”赵四推荐。
姜扶生点头。
“叩叩”,门上两声轻响,女侍端着剩下的饮品和点心呈了上来。
杏酥饮,原来就是杏仁牛乳,而所谓的“菲菲红素轻”,则是一盏酒红色的山楂水。
姜扶生先尝一口杏酥饮。牛乳处理地非常好,不带一点膻味,杏仁独到的香气和口感和牛乳融为一体,温热绵滑,香气浓郁,顺着食道落入胃里,有一种温柔的熨帖感……
姜扶生吃了两块清淡带有茶香的点心,又用清水漱口,才去尝那盏山楂水。
闻到它酸甜的味道,知道这是山楂水后,姜扶生对它的兴趣便不是很大。
她这个秋天吃了不少山楂,生吃、熬水、熬酱,甚至穿糖葫芦……她早试了个遍。
对这个并不怎么稀罕。
姜扶生稀罕的是这道饮品的器具——一个粉白色荷花状的吸杯。
她上世只在网上见过这种饮具,没想到今天居然见到了实物。
姜扶生端详着这个造型精美的吸杯,迟迟没有下口,赵四还以为她跟自己一样有洁癖,说:“杯子是新的,一道饮品一个杯子,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用它,你若喜欢等下可以带走。”
姜扶生微愣,弄明白他什么意思后,惊愕问:“这样的杯子,在他们家店里,是一次性用具?”
赵四点头。
姜扶生的心立刻被攥住了,颤声问:“我能问下,今天这顿请客花了你多少钱么?”
原以为就是一次普通请客,虽然这家店装饰精美,地理位置又好,但姜扶生以为几杯饮品,一叠点心,一二两银子应也差不多了。
她若回请赵四,这点钱她也能支配得起。
但,这样造型优美的吸杯都是一次性用具……一二两银子,恐怕就是个零头!
穷人姜扶生,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她能退单么?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一章所写的饮子名,都参考网上资料,原出处应是《西湖老人繁胜录》《梦梁录》。至于具体做法或者内容,有出自资料的,比如香花熟水的做法。有私设的,比如“香花熟水所用的花瓣会随四季变化”,比如“杏酥饮就是杏仁牛乳”。
我没查到杏酥饮的具体做法,它很大可能并不是杏仁牛奶,“酥”应该带有固体乳制品的意思。
2.“春与青溪长”,“菲菲红素轻”……这些都是诗词,我就不列参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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