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提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颜庄平日里居住在衙门中。
也就是说,如果大半夜有了案件,底下人随时能把他喊起来办事,彻夜审问。
杨令虹晚间休息时,已经做好了一整天都不睡觉的准备。
下人们伺候她洗漱完,抱着第二日要穿的衣裳入内,搭到衣架上。那衣衫似被熏香熏过,满带着兰草芳香。
早上叫门的下人忧心忡忡地瞧着她,许久才叮嘱道:
“厂臣醒来后可千万要叫人,您睡一宿起来,脑子还混沌着,再穿错了衣裳可怎么处?”
杨令虹只能吃了这个“睡糊涂”的哑巴亏,回答道:“一定,一定。”
又有人在床上铺了一层垫子,这才展开锦被,请她睡觉。
杨令虹盯着不远处的矮榻,想着以颜庄身份,下人们睡在屋中守夜属于常事,本不该大惊小怪。
然而她虽套着颜庄的皮囊,内里仍是个女子,或许日后能习惯与男子同住,可现在是万万不能的!
杨令虹清清嗓子,委婉地说:“天晚了,你们也该休息了,我今日还想看点东西,你们……”
几个收拾屋子的下人浑然不觉,笑道:“厂臣每日都要看东西,可千万别熬坏了,当心明日起不来。”
他们点起一根蜡烛,纷纷躬身道:“厂臣自便,外头有人守夜,您醒了,只管唤人就是。”
说着,这些下人就娴熟地退了出去,关上门,只剩杨令虹坐在桌案前发呆。
虽不知晚上怎么没人伺候颜庄,杨令虹还是松了口气。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舒展肢体,从案头拿了本大齐律法翻看。
颜庄显然对律令极为用心,拿朱笔做了许多批注,甚至连怎么钻漏洞都写得清清楚楚,杨令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都开始琢磨着怎么钻漏洞了,他还是个正人君子吗?!
兄长宠信颜庄真的没问题吗?
她再也看不下去,抱着书回到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想着兄长信重两个奸宦,弄得大齐国弱,一会儿想着颜庄对自己甚为关怀,又不像个坏人。
愧疚与焦虑相交织,缠绕着杨令虹的心。她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这才朦胧睡去。
一夜杂乱的噩梦。
杨令虹起身时,天色初明。
下人一面伺候她穿戴洗漱,一面对她说公主府里的事情:
“昨晚太妃召长公主入宫,彻夜未归,公主府下人请了郎中入府,应当是殿下吩咐给驸马治伤的。”
杨令虹混沌的大脑清醒一瞬。
她道:“太妃大概要问昨日的事情吧。”
下人又说:
“牢里刚抓没两天的那几个官,查明未做贪赃枉法之事,已经放了,平素不需奏闻圣上,可昨日您刚围了公主府,这回是不是奏上去为好?”
杨令虹本打算奏闻兄长,可转念一想,她并不晓得那几个官是谁,只能遗憾道:“算了。”
下人还道:
“厂臣收拾好了,便入宫去见圣上吧。昨夜宫里来人,叫厂臣早起即刻入宫呢,只是厂臣睡了,小的们便没禀报于您。”
这话不啻于五雷轰顶,杨令虹眼前顿时一黑。
她忍着心头痛楚,应了下来:“我晓得了。”
兄长居然要召见颜庄。
她一时半会儿的,并不想同兄长见面。
大约是太妃执掌权柄,致使皇帝势力衰微的缘故,兄长向来厌女。
这份烦厌延伸到了她身上,兄妹二人亲情浅薄。
想当年她备受驸马冷落,一颗滚烫真心递给他,得来的却是当头冷水。
实在气不过,她回宫找兄长做主。
兄长从温柔乡中抽身见她,斥责道:
“自古来夫为妻纲,你不好生照管驸马,回来告什么状?哪个男子没几个通房、妾室,他只有爱妾一人,洁身自好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话尽早别对他人说起,叫人知道了,怕不笑话我天家女子尽是妒妇!”
这言语着实无理。
她被骂得下跪请罪,将满腹反驳吞下心间,哭着回了家。
自此便很少再回宫去。
下人不知她心中所想,替她佩好衣饰,唠唠叨叨道:
“厂臣,小的们昨夜仔细询问过来人,从他言语神色上看,圣上应当并未发怒。可您毕竟围了公主府,说不定习公会找您的事,看在圣上份上,您可千万别与他相争啊。”
杨令虹仔细地听着。
知道习执礼有可能出现在眼前,她心头更是蒙上了一层阴霾。
她叹口气,斟酌词句,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我和习执礼,好歹都曾做过圣上伴读,本该有些情谊在,怎么如今竟成了这般境况?”
“您这么问,小的哪里知道啊。”下人说。
没问出想了解的东西,杨令虹没敢继续追问,略作收拾,便叫人备了车,准备回宫听兄长训教。
下人问:“厂臣今日怎不骑马?”
杨令虹的心猛然提起,连忙说道:“昨夜做了一宿梦,今日精神有些不济,故而坐车。”
下人问她可否请个郎中,那焦急模样,令她想起了自己的白月,不禁微微一笑。
“无妨。”她道。
·
清晨的街道上,早已熙熙攘攘,充满了烟火气息。
她放下手上书籍,揭开帘子往外望去。
沿街叫卖朝食的小贩,摆了摊子做生意的平民百姓,都望着她的车驾。
偶尔有几个孩子穿梭在人群之中,也叫父母几步赶上,拎着耳朵训斥。
漫天柳絮飞舞,点缀在这景象之上,一团团逐对成球,更增几分可爱。
杨令虹不觉看入了迷。
车驾蓦地停了。
周遭百姓神色渐渐惶恐起来,一些人慌忙收拾摊子。
几个女子怀抱孩儿站在墙边,试图缩到小贩们后头避开冲突。
一幅安乐图景转瞬被破坏了。
杨令虹声音不觉沉了,问道:“怎么停下了?”
随行仆从连忙上前禀告:“回厂臣,您上司在前头拦着呢,您是见他还是不见?”
上司。
颜庄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又掌管东厂,俨然司礼监中第二号人物,能称作他上司的,必是掌印太监习执礼无疑。
那个收了无数钱财贿赂,给她找尽歪瓜裂枣做夫婿,致使她最终嫁给病秧子驸马,受尽人间冷暖的罪魁祸首!
这口气非同小可,杨令虹禁不住微微发抖。
她有心下车质问,然而一想顶着她皮囊的颜庄,正为了她忍辱负重,她怎能恩将仇报,给颜庄牵扯上麻烦呢!
杨令虹扯了扯唇角,习惯性拉出个不失礼仪的微笑,对仆从道:“既然路遇上司,我岂能不见?”
仆从将她搀扶下车。
前头横着一乘软轿,装饰华美,远胜于兄长的轿子。
杨令虹行到轿前,躬身行礼:“颜庄拜见习公。”
轿子仍然横着,里头的人全无声音。
她抬高了声音,又道:“颜庄拜见习公。”
里头仍然没有声音。
相似的情景勾起了杨令虹的回忆,当初她去见公婆的时候,也遭受过相同的下马威。
原本该公婆向她行君臣之礼的,然而她站在雨中,生生等了一个时辰。
理由是什么?
好像是二人病了,呼唤不起,她为了以真心换得驸马的真心,阖家欢乐,就这样孤零零地等着。
最后还免了公婆行礼。
她的忍让和息事宁人,换来了婆家无止境的烦扰欺辱,有时夜里梦魇,还能深切地感受到雨中寒意。
杨令虹抬眼望向软轿。
她不知颜庄面对此情此景,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忍让一二,还是全然不理,回敬于他。
她有些难以抉择了。
回忆中的无助与恐慌于心头蔓延,阳光温柔的抚摸不减分毫寒冷。
颜庄的关怀,和习执礼的陷害来回盘旋,杨令虹终于做下决定,伸手拉开轿帘,登了上去。
里头的年轻宦官惊得手一抖,险些泼自己一身茶水。
他拧起眉头,周身还带着几分凛然正气,呵斥道:“颜庄,你进来做什么!”
杨令虹仔细地打量习执礼。
兄长当年不知为何,突然下旨,要求年至十五岁的宦官,不许在女眷宫中侍奉,全都改了差事。
女眷们贴身使唤的内侍,仅剩下年幼的孩子。
就连他自己,回到内宫见妃嫔时,都只带着一队孩童。亲信宦官因到了年纪,从不曾跟随至此。
只有太妃正在听政,与旁人不同,政务实在繁忙时,偶尔会留下朝臣和内廷亲信,彻夜理事,不受规矩管束。
而她甚少见到太妃。
于是她没有见过习执礼,只在兄长召他来见先太后时,站在屏风后瞧上那么一眼。
好一身忠正之态。她满心喜悦,先太后也喜悦,连连夸赞,兄长便开怀地笑了。
却原来,他们以貌取人,都被这阉人的表象骗了!
杨令虹含着微笑看他,打量到习执礼毛骨悚然,重重地将茶盏拍到旁边。
“你——”
她截断习执礼话头,垂头,做出关怀的模样,轻声道:
“我见习公没有回应,以为您突发急症,故而失礼入内,还请习公勿怪。”
习执礼气恼道:“颜庄,你可真是好一副伶牙俐齿,眼下说不定正在心里头骂我吧?”
“怎么会?”
她拿出在人前面对驸马时的态度,亲近地笑了:
“我与习公同做过圣上伴读,情分不同于他人,心里头只有念着你的,哪会骂你呢?”
眼前人收敛怒意,亦缓缓地笑起来,和蔼可亲地说:“既如此,我身为你幼年同窗,现在的上司,有几句话想嘱咐你。”
“愿闻其详。”
习执礼神态安闲,语气慈祥,如同七老八十的尊长一般,说道:
“我知圣上宠爱你,一些个小事他纵着你。可你也实在不知天高地厚了,连公主府都敢围,闹着捉拿驸马,圣上岂肯善罢甘休?颜庄,你可做得过头了。”
杨令虹心中乱跳。
她勉强应承:“多谢习公训教,我已经知错了。”
习执礼满意地点点头,挥手道:“你下去吧,天不早了,去见圣上要紧。”
如同吞下去一颗千斤重的秤砣,杨令虹满怀沉重,嘴里苦意弥漫。
颜庄待她那样好,为她婚事筹谋,又忍着腹痛安慰她,替她教训驸马。
而她却给他招来了祸端。
杨令虹强忍着酸涩,仔细地想了又想。颜庄平静的神情印入脑海,挥之不去,霎时间抚平了所有的慌乱。
他在为她忍受病痛与苛待,而她,绝不能就这样折戟沉沙,顶着他的身份,失去兄长的信重。
杨令虹直起身,直视习执礼双眼。
她从容道:“习公指点,颜庄感佩于心,亦有肺腑之言想对您说。”
习执礼微微蹙眉。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只是围了公主府,您却是收取贿赂,坑害长公主,世间事总有个纸包不住火的道理,等到事发之日,您又待如何呢?”
杨令虹瞧着他微变的脸色,躬身行礼,跳下软轿。
外头天高云淡,日光明朗,开阔得寻不见半分阴霾。
就像颜庄的温言软语,足以抚慰心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