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把三哥送的笔放好,余光一扫,又瞥到右边柜子里的宣纸。
半个月前,三哥从外地回来,给她带了两箱宣纸,三盒子徽墨——就这个墨,都够她用好多年呢。
珍卿也有胡思乱想过:三哥对她,除了是对妹妹的喜欢,有没有一点别的心思呢?
然后,她读《傲慢与偏见》,里面有这样的话:
将感情埋藏得太深,有时候是个坏事,如果一个女子掩饰了对自己所爱男子的感情,她也许会失去了得到他的机会。
珍卿还真是看进去了,有时候想多了,心里也七上八下,心情也起起伏伏的,把自己闹得疲惫不堪。
后来珍卿听胖妈的转述,说三哥当着哥哥姐姐讲的,说朋友介绍妹妹给他认识。
他跟朋友的妹妹相了个亲,说感觉女孩子挺不错,打算试着交往一下。
胖妈就跟珍卿大感叹,说这三少爷走到哪儿,都是姑娘堆里的香饽饽。
就不说外头的那些,像之前在谢公馆借住过,那什么罗蔓茹啊,林小姐呐,还要最近刚死了爹的钱小姐。
那都是动了心思的,只是三少爷不配合,她们也没奈何就是了。
珍卿一听三哥去相亲了,相完了瞅人家姑娘还不错,她好比是一盆炭火,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熊熊火焰一下浇灭,还滋滋地冒着白烟儿。
就听着这一件事情,珍卿那杂七杂八的游想,一下子就清空了。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得靠自己的双手,来创造美好未来生活啊。就算想找一个精神上的凭靠,也要看老天爷疼不疼你。
这一会儿,珍卿放好钢笔出房间,跟三哥一起到楼下餐厅。
餐厅里一共三个人,珍卿、三哥,还有陆/四姐。
各人的早餐不大一样,珍卿的早餐有菜粥、一小屉子三个汤包,还有两个青团。
主食之外,还有两碟子小菜,腌笋条和腌萝卜条。
她每回坐到餐厅里,看到眼前的美食,都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上辈子她也没拯救银河系,没想这辈子有这福气。
三哥看她能够享受美食,看着真是生气勃勃。
大家都各自吃了一会儿,秦管家过来问:“三少爷,钱太太说要去上坟,这……说想借辆汽车用。”
陆/四姐就说:“家里就一辆汽车,她们借了——”
陆三哥喝骂一声:“住口。”陆/四姐才把嘴闭上。
三哥凝眸顿了一下,说:“大哥大嫂怎么说?”
秦管家陪笑说道:“大少爷一早出门,坐阿洋的(黄包)车走的。大少奶奶收了电报,一早到电报局去了。”
珍卿不由纳罕,这吴大嫂,从来不掺和家里的生意,这封让她很在意的电报,多半是亲戚朋友来的。
哪里的亲友出事,能让她着这么大的急?一大早亲自跑电报局。
就听陆三哥跟秦管家说:“汽车借给钱姑妈用,我坐黄包车也行。”说着顿了一下,说秦管家:“上祭的菜饭准备了吗?”
秦管家尴尬地笑了笑,嗫嚅着没有说话。
陆三哥就说:“路上不拘在哪个酒楼,叫一桌菜装着带去。给她们多带两个佣人,走山路小心些。”
秦管家就应下来,离开了餐厅。
珍卿默默地不说话。
钱姑父是三七下葬,三七过后数七天,四七很容易就数到了吧。
但很明显地,吴大哥、吴大嫂、吴二姐,对这个日子都不上心。
这钱姑妈本就伤心,亲侄子、亲侄女如此怠慢,恐怕是更伤心的。
但要珍卿说句公道话,谢公馆的亲戚们对钱家,做得也算够意思了,只是不合钱姑妈的愿望罢了。
珍卿见三哥没有议论的意思,她就安生吃自己的饭,一点不吭声。
陆/四姐一脑门子的官司,碍于三哥在此坐镇,她是敢怒不敢言的。
钱姑妈确实一直在哭,日里夜里不定时地哭,在别人家里,是有点不大合适。
不过,珍卿经历过生母的离世,当时心碎惨伤之情,如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心颤。
也许是对生母感情太深,生母过世下葬许久,珍卿还动不动触景生情,伤感不已。
所以,她多少可以理解钱姑妈。
钱姑妈对钱姑父的感情,自然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即便她的行为不合式,其实也算情有可原。
而且明珠表姐,是一直强忍悲伤,不想给别人造成困扰的,可以说是极有自制力了。
陆/四姐跟明珠表姐,之前交往密切,已经算是闺中朋友了,却也对她不够体谅和宽容。
陆/四姐饭吃得不痛快,吃到半截,她就扭扭搭搭出了餐厅。
陆三哥默了一会儿,见小妹眼里薄有思绪,似乎被钱家的事影响,就问:“你想去祭奠钱姑父吗?”
珍卿老实地答:“我不知道。”
不是说钱姑父不值得祭奠。
钱家的四口人里,珍卿对钱姑父和明月表姐的印象比较好。
钱姑父是个能干的人,对两个女儿也算尽心。
而且,他这个人心里有底线,既不贪生怕死,也能信守婚约,谢公馆这样势大,他也没想过一心依附。
总的来说,钱姑父身上也有缺点,但是公平一点说,他是旧式人物中的君子。
关于祭不祭奠钱姑父,珍卿之所以犹疑,是因为人家正经的侄子、侄女,还有正经的侄媳妇,都没想起来五七上坟。
她这个外四路的人,反倒比正经亲戚积极,如此行事,谁脸上都不好看啊。
听珍卿说“不知道”,陆三哥扯扯嘴角,就说:“那就问问二姐。”
陆三哥和珍卿出了餐厅,往吴二姐的医院打电话,跟吴二姐说了这件事。
珍卿也站在电话机旁边,听二姐在电话里,噼里啪啦地说:
“……按照古礼办丧事,大家正事全不干了,一天就是吃吃喝喝,哭哭跪跪,白白耗费多少金钱光阴。
“前面姑父吊丧入葬,我不管怎么忙,忙疯了也抽出时间,也尽我做侄女的心。
“可是今天不行,我马上要上手术台,不可能丢下病人过去。。如果她们能谅解,我谢谢她们;如果不能谅解,我也无话可说。”
说着,吴二姐稍稍停了一下,又继续说:“浩云,既然大哥没去,你就更不必去。你现在生怕甩不掉,不要再自找麻烦。好了,我要进去了,再见。”
三哥把话筒放好,耸耸肩,淡淡地说:“二姐说不去,那就不去。”
珍卿心里一动,二姐说三哥“现在生怕甩不掉,不要自找麻烦”,说的事肯定跟钱家有关,但搞不清是为的什么事。
既然不去祭拜钱姑父,三哥就有了一个新提议。
他有一个朋友,是在东洋留学时就交下的。
他在西郊的花山下面,开了一家小饭馆儿。屡次邀请陆三哥去玩一玩,三哥一直不得空,今天总算是有功夫了。
三哥让金妈去楼上,问四妹跟不跟过去玩。玩半天下午就能回来。
陆/四姐回说不去,她功课还没做完,写完功课还要给朋友写信。
然后,陆三哥叫来他常用的汽车——还是徐师傅开车的,兄妹俩就从谢公馆出发了。
车子渐渐开出了城区。城外的沙土道着实颠簸,可路上看到的风光真是绝妙。
崔颢诗里说“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去掉诗里的那些地名,晴川历历,芳草萋萋,俨然就是车里所见风光的真实写照。
而且,公历五月初的时候,郊区的温度真是舒服,在车里赏景吹风的感觉,真是太惬意了。
坐在车里,三哥还一边给珍卿讲,他们的目的地叫花山,山上面还有一座普贤院。
这普贤院的香火,也盛过一时,后来因为一些原因,香客越来越少,庙和山都渐渐无人问津了。
车子走了一个小时,只遇到了一辆马车和一辆驴车,上面坐着的人挺悠闲,确实像旅游的。但再未遇到其他旅行者。
这花山的风景虽好,似乎游人并不太多。
车子不紧不慢地走着,晃得珍卿昏昏欲睡。
到了三哥朋友的饭店,只见店前停了一些畜力车。
来吃饭打尖的人,比想象中多一些,但也没到爆满的程度。
三哥的朋友叫陶望三,长得中等身材,瘦瘦劲劲地很伶俐。
陶望三先生从房里出来,一看见引人瞩目的陆三哥,就咧着大嘴笑得特热情。
他迎到陆三哥面前,跟三哥又是拥抱又握手,拍拍打打的亲近极了。
这位陶老板满嘴的京城口音,吐词那叫一个嘎嘣利索脆,整个一京城侃爷。
就听这陶老板说:
“哎呦喂,我的陆少爷唉。我是早也盼晚也盼,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给盼来喽。
“谢公馆的凤凰蛋,少女们的梦中情人,您是贵足踏贱地,我这草舍蓬荜生辉,今天我极尽诚意,把鞋坑里腌了三年的腊肉,拿出来招待老朋友……”
这位陶老板扯着三哥说话,珍卿就打量这两排房子的饭店。
这饭店名叫草溪饭店,草溪“二字”,得名于蜿蜒附近的那条草溪。
草溪饭店店如其名,是一种农家乐风格,以灰砖红顶的坡面结构,构造了两排紧凑的房子。
东边的那排房子当是宿房,一扇扇挨得很近的门,现在都紧紧地关闭着——从每扇门的间距看,每个房间都不会太大。
西边的那一排房子,明显是伙房、茶房、饭间,两三个做事的人,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吃饭的包间也挺小巧玲珑,从外面看包间里的情景,感觉那包间小得啊,好像就能容下一张桌子。
最近的这个小包间里,坐着五六位男女。
男的就衣冠落落,女人也衫裙楚楚,男女客中都有戴眼镜的,像是来游玩的文化人。
看到那些男女结伴出来玩,珍卿忽然想到,三哥说跟朋友的妹子交往,这么花香鸟语的胜境,怎么不带女朋友出来耍呢?
这思绪一上头,她忙制止自己再想,说到底,这真不干她的事。
珍卿站在阶下看了一圈,忽听那陶老板,向伙房和茶房里大喊着,说:
“有贵客上座,小的们,快给我打起精神,按侍候太子爷的规格,先沏最好的茶来,让小柳子来服侍酒席。”
这些陶老板的一嚷子,引得那些包间的客人,都忍不住侧目而视。
珍卿刚看过的包间内,就有一个穿西装的的眼镜男,似很不屑地,睨了衣冠齐楚的三哥一眼,小声跟同伴说:
“公子哥儿也来凑热闹,前些年那名山胜境,我们哪里去不得?这一年多以来,被这些阔人圈地盖房,等闲人想进也进不去了……”
但陆三哥没多在意,他正哭笑不得地说陶老板:
“我还小的时候,你都是大人了,说话行事已经出格放诞,痞痞赖赖地不像好人,当初最厌烦就是你。
“现如今胡子都白了,还这么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不见你惦记,见了又嫌弃,你老婆就不嫌你吗?”
难得见三哥讲这么伧俗的话,珍卿是很新鲜的感觉。
三哥拉着珍卿,上了三级木梯,跟着陶老板,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包间。
这小间布置得真简单,简单得没什么陈设,就是一个干净。
进到房间里面,这陶老板和三哥坐下叙旧。
两人叙阔了近年的经历,三哥询问之下,这陶先生说起了在此开店的缘故。
这位陶老板一开始,也没想在这里开店,就是见此地远离扰攘都市,自然环境很是宜人。
他就干脆建了两爿砖房,想在城里烦闷的时候,到这里来,过点儿隐士般的清静生活。
这三四年海宁人口暴涨,涌进了许多文人骚客,有空了就到处寻幽赏胜,才发现花山这个地方。
来玩的人们深入山中,发现山上不但林密花深,风景迷人,还有一些温泉涌出来。
其实这地方人流始多,也就是今年春天的事儿,来的人说多也不那么多。
这些闲游之人玩累了,行经陶老板的家里,难免讨点茶饭吃喝,或者在这里借宿一下。
除老板的那个老丈人,见不得女婿不务正业,就提议把这事做成生意。好歹是一份收入,总比他坐吃山空,以后花老婆嫁妆强。
珍卿仔细打量陶老板:
他穿着一身黑绸衣裤,头发理得特别短——现在一般是当兵的人,或卖苦力的劳工,才会把头发理这么短。
他手腕里倒是戴了一串念珠,似乎是信佛的人。
可这个人嘴皮子很滑,整个气质也很油,一点不像信佛的人,此人横看竖看,都觉着不大正经。
这陶老板是个惫懒的人,他说做生意过得去就行,没心思把这小买卖做强做大。
他跟三哥聊天儿的空当,又招呼伙计,给珍卿弄了些果饼茶水喝。
珍卿吃了一块芝麻饼,点点头觉得不错。
三哥撑脸看着她吃,陶老板就在一旁笑说:
“知道的,晓得你疼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养闺女呢,吃个饼,还要不错眼儿地看着。”
陆三哥笑笑而已,对陶老板的调侃不予置评。
等聊了一会儿,陶老板出去一趟。
珍卿看三哥起身,站在窗户边看外面的景色,难得神清气爽,无挂无碍的样子。
看来,这位陶老板是陆三哥的真朋友。
过一会儿陶老板回来,说时间已近晌午,也可以开席吃午饭了。
陆三哥说客随主便,陶老板跟伙计招呼一声,就陆陆续续地上了七八道菜。
陆三哥说已经够了,一粥一饭恒念物力难艰,节省物力是应有之义。
然后,陶老板也没有假客气,赞了一下三哥的好修行,还是陪着他们吃饭聊天。
聊着聊着,这陶先生还把珍卿拉入阵营,表情特别活泛地说:
“小妹妹,你看你三哥衣冠楚楚,人模狗样,可正人君子了。
“我们以前在东洋上学,虽然他年纪最小,就属他最蔫儿坏了,要论斗心眼儿,没一个人斗得过他。
“我告诉你,你给他当妹妹,要是老老实实的,还则罢了;要是有一天得罪他,他心眼儿可坏着呢,有好多阴诡的招术收拾你。你可要小心些。”
说着,陶老板就大讲他们在东洋上学的事。
陶老板说,他那时候已经上高中,但他弟弟还在上初中,正好跟陆三哥同学校同班级。
凡在东洋上学的中国人,免不了被东洋人歧视欺负,受的气多得数不清。
其他人想着要求学,总是能忍就忍。他们少量的硬气派,压根不服东洋人,就暗地里跟东洋人斗智斗勇。
在有反抗意识的人中,就属陆三哥的花样最多。
比如说,陆三哥曾出过主意,叫他们偷女校长的内衣,藏到一个爱欺负人的东洋同学的置物柜里。
他们藏好了,一转头却悄悄向女校长揭发,把那个东洋同学整得特别惨。
还有一回,也是一个东洋同学,见三哥年纪小,就专门逮着他欺负。
陆三哥那时候是住校的,
他每回知道舍监要来巡视宿舍,他就偷偷往那东洋同学的睡垫子上倒尿,特意倒出一片圆圆的水迹,显得就像他自己尿的,做得要多真有多真。
他们那舍监看见了几回,再不听东洋同学解释,认定是那东洋同学爱尿床,就把他的“丑事”,众目睽睽之下拿出来说,让那同学再抬不起头。
珍卿一边忍不住笑,一边在心里拜服大佬。不得不说,大佬打小,就是个有脑子的狠人。惹不起啊惹不起。
珍卿偷看陆三哥,三哥神情倒还端得住,似笑非笑地跟陶老板说:
“你是不是忘记了,你也有把柄在我手上。”
陶老板还翻着白眼,满不在乎地说:
“我陶某人,过了这小半辈子,见识了沧桑世变,明白了登高跌重,什么事都经了,什么苦都吃了,现在就是混吃等死,什么也不怕你说。”
三哥笑说:“你跟药商家的女儿,那位信子小姐的事,要不要我说给嫂子听一听?”
陶老板满不在乎的表情,立刻一缩,赶忙离席按住三哥膀子,好声好气地认错,说:
“好兄弟,高抬贵手,高抬贵手,我老婆,是个陈年老醋坛子,放起泼来太厉害,我真是惹不起她。你这上下嘴皮子一碰,我家里就要山摇地动了……”
陆三哥轻笑一声说:“暂不发落,以观后效。”
说着,三哥不知道怎么的,特意瞅了珍卿两眼,那眼神里表达的东西,真是有点扑朔迷离。
珍卿默默地,放下筷子喝口水,三哥莫非以眼神示意她,她知道的太多了,以后要小心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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