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不知愁滋味,日子飞快地溜走。
转眼到了月底,这天不上学,傅真待在傅晋工作室,陪着父亲雕版。
傅晋的工作室很大,南北透风,采光也好。
墙上挂满了裱好的年画,年画全是由他自己手工制作,以门神类为主,还有美人娃娃,戏曲故事等题材,各式各样,色彩浓艳,风格古朴又粗犷。
他们这个小地方叫云镇,傅家的年画就叫云镇木版年画。
别看云镇木版年画现在没有什么市场,清末民初那会儿,可是相当繁荣鼎盛。
那时不止傅家产年画,整个小镇足足开了二十家年画作坊,占了街道的一半。
傅家是其中的出产大户之一,作坊里雇了不少雕匠、刷匠、画匠,以及大量的杂工,近百来人,每天得制作几千幅年画出来。
且每每到了岁末销售旺季,还要请数十个挑夫挑到稍远的地区售卖。
周骥家曾经也是年画出产大户,与傅家旗鼓相当,只是后来他们家改行做了餐饮,起先是开小馆子,运气好赶上了红利期,小馆子开到城中心,摇身变成大酒楼,生意火得一塌糊涂。
傅家的雕版和雕刀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不过四十年前,共十五个品种八十套雕版在一场大火中毁于一旦。
还没来得及痛惜,历史发生大的变革,再加上印刷机兴起,镇上大大小小的作坊先后停产,人们纷纷转行另谋生路。
傅晋年轻时也干过别的活,由于傅真爷爷对这门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感情深厚,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复刻被烧毁的雕版,梦想着将八十幅年画全部复刻出来。
刚开始是凭记忆雕版,好在八十年代初时,当地文化局为了振兴这一民间艺术,将多方搜集到的老年画范本借给傅家复刻,提供了很大帮助。
傅真爷爷去世前,又将他的梦想寄托在了长子傅晋身上,傅晋便重新拿起雕刀。
发展到如今,也只有傅晋一个人能够全流程手制云镇木版年画了。
木版年画制作流程工序尤其复杂。
用梨木雕版,刷墨线为骨。
它也叫水印套色木版年画,意思是,一张年画呈现出来几种颜色,就得雕几张一模一样的版,然后再一个色一个色依次拓印上去。
上色极其繁琐,一次只能上一个色,还须放置两天,等颜色干透后,才能拓上另一种颜色。
若是一张色彩丰富复杂的年画,从雕版到装裱,得花上两三个月。
年画的颜料也很讲究,为了使色彩多年不褪,是从矿物质和植物中提取研磨而成的。
因为云镇木版年画题材、雕版和印制工艺具有一定历史、文化、艺术价值,文化局格外重视,前两年被录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还发行了几张邮票。
傅真从小耳濡目染,也爱这项手艺。
她最喜欢制作颜料,黑色是松烟调水发酵后磨成,青色从葵花籽中提取,红色要用中药材为原料,有时还会去找稀缺的天然矿石,过程有趣得很。
若是雕版的话,她偏爱戏曲故事和美人,比如白蛇传说、黛玉葬花之类,且从不老老实实照着范本复刻,更擅长自由发挥。
傅父将传承的重任放在了大女儿肩上,因此也由着小女儿的“胡来”,随她怎么高兴怎么创作,只偶尔开玩笑,说她浪费材料。
上午傅真雕她之前搁下许久的昆曲《踏伞》图,也不去烦傅晋问什么技术问题,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吃午饭时,傅晋又让小女儿跑腿,叫她下午去宋泽家再取四百张画纸回来。
傅真有些惊讶:“这次怎么要这么多?”
“你姐快回来了,多备些放在家里用。”傅晋说。
“好。”提到纸,傅真就问,“爸,我再想,宋爷爷都这么大年纪了,过几年他应该就不会再做纸了吧?到时我们用什么纸?你不是说机器印刷的画纸不能用吗?”
“以后你姐姐自己学……”
他话还没说完,董亚华打断:“有你这么当爹的吗?让惠惠毕业回镇上传承你们傅家这破手艺就算了,还要她一个女孩子去学宋泽爷爷那门辛苦活,亏你想得出来。”
“我说你这人嘴巴毒。”傅晋难得反驳妻子的话,“木版年画怎么就叫破手艺了?国家非遗,还有邮票发行,哪儿差了?”
董亚华撇嘴:“也就听着像那么回事,养家糊口还得靠我那家小超市。也就是我善良,要换了别的女人,早八百年就不和你过日子了。”
“是。”傅晋笑,他与傅真打配合,“你妈最贤惠了。”
傅真点头:“当然了,我妈不贤惠谁贤惠?”
董亚华乐了乐,转而唏嘘道:“孩子她们爷爷也是,想传承手艺收两个徒弟不就行了,非得让后人来。你以前那工作多好啊,要是不辞职的话,现在也是公司骨干领导了。”
“净说没用的,我们这是祖传家传的,要一代一代传下去才有意义。”傅晋感叹,“再说这年头,哪有年轻人肯学这个。宋老爷子以前收的徒弟还少了?有靠得住的吗?”
“你既然知道年轻人不肯学,还让惠惠学?”
董亚华一直对这事儿耿耿于怀,她作为一个母亲,自然希望女儿未来能有好的发展,而不是像她们父亲一样,守在这小镇,日复一日雕版制年画。
“惠惠从来没有说她不愿意。”傅晋说。
“你听她亲口说过愿意?”董亚华反问。
傅晋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两秒后才说:“她要是不愿意,肯定会告诉我的。”
“惠惠从小你就给她灌输接你班的思想,你让她怎么说得出口?”董亚华再次反问。
傅真眼见气氛不妙,连忙打圆场:“要不你们问问我姐愿意不愿意吧,我姐不愿意的话,还有我呢,我十分愿意传承爸爸的衣钵,家里的小超市也是我的,不愁吃不愁喝,多好啊。”
现在这年头,年画确实不好卖,经济收入少,因此早就决定将小超市也一并交给傅惠。
董亚华被逗笑了,嗔道:“出息。”
傅真表示:“我就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
“真好意思说哦。”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嘛?”
“……”
饭后睡了半个小时午觉,傅真才骑自行车出门。
这次她一个人去宋泽家,周骥进城了,给他后妈过生日。
周骥小学时,他父母因为感情不和离婚,之后周父新娶了一任妻子,不仅漂亮,还非常会做人,她待周骥真心实意的好。这一点,周家老爷子十分满意。
周家在城里买了几套房子,本来周父早就想把周骥接到城里念书,被周骥打着给爷爷做伴的幌子义正言辞拒绝了。
傅真中考没考上城里最好的高中,于是放弃了其他第二好第三好,选择离家近的学校就读,于是他也留了下来。
宋泽才是那个真正要给爷爷做伴的人,他成绩向来拔尖,说实话,待在镇上的三流中学有些屈才。
她到宋泽家的时候,宋泽和他爷爷正在焙纸房烘纸,爷孙俩一个人将榨干的湿纸一张一张分开,一个人将分开的湿纸一张一张刷到烘壁上。
长长的烘壁贴满了手工纸,看起来颇为壮观。
傅晋提前给宋从福打了电话,傅真还没表明来意,他就对宋泽说:“你去屋里把我给傅老师准备的四百张纸拿出来给真真。”
宋泽小心翼翼剥离出一张完整的湿纸递给宋从福,他说:“好。”